剑与魔法与东方帝国 第60章

作者:大英柱石梅中堂

黄娟一时沉默。

“有秩序是最好的,但很多时候,天下并没有人维护秩序,主持公道。”钱程继续道:“这时候,你如果没能让他付出代价,我敢说,不用多久,整条街的人都敢来找你麻烦。”

“你看,这会造成持续时间更长的、更大的代价。何况一个国家还不是单个人。”他摊摊手:“你们这里,有主动投靠扶桑人,替他们说话、做事,乃至进行策应、破坏的么?”

“有。”张威无奈地说:“可能还不少。”

“没有才不正常。你们现在的声威还不如那时的汉朝,当然会有这种事情。从开国起,汉朝在战斗中就压着匈奴打,然而汉朝的王侯都有投靠匈奴的,直到漠南决战之后才算减少些。”钱程自嘲地笑了笑。

“你看,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把烦人的仇人揍一顿。很多人只看得懂这个——不分内外。”

“但是放任大家去报复,会不会导致新的灾难?”黄娟问。

“复仇不是放任和宣泄。”钱程纠正道:“复仇是礼制的一部分,如果能达到目的,甚至不需要刻意杀人。你看齐国杀戮纪国人了么?他们甚至没追杀纪侯。”

“那这到底是怎么复仇的?”黄娟奇怪地问。

“还用这个例子,就是当时没有天子、方伯主持公道,所以必须自己行动,将原本该执行的处罚执行下去,惩处罪人。”钱程回答:“这是对礼制的补救。”

“按你们当时的制度,应该怎么处置扶桑国的罪人?”他反问。

“有大罪的,不分地位高低,应该处死。罪不至死的,应该处以劳役或者监禁。”张威回答:“即使不考虑自己的情绪,按当时各国公认的规则,也应该这么处置。但新迦太基袒护这些人,凯申物流也没能力追责,所以就没有后文了。”

“我看人说复仇不值得,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说的。”黄娟接下话:“他们认为那场战争太过艰苦,复仇则会让那段苦日子重现。”

“呃,如果士兵一天吃的没有秦朝刑徒一顿吃得多,那你放心好了,肯定会很艰苦——不打仗也一样很艰苦。”钱程无语道:“但这不是复仇的问题,这是凯申物流太菜了的问题……”

“他们也不敢复仇。新迦太基让他们去报复,他们都不一定有这个胆子,更别说人家不乐意。所以只能说些复仇不好、会让友邦惊诧、觉得自己暴力之类的话。”张威摊摊手:“红帐汗国对扶桑人更严苛,我看也没人敢说什么。”

“既然这些人没有复仇的能力,就不要理他们了。”钱程不假思索:“孔子说,按能力决定位置,没能力的就别去干。既然什么能力都没有,让他们滚蛋就是了。”

“确实滚蛋了,但现在也过去很久了。”张威摇着头说:“当年那批罪犯都死光了,现在也不知道找谁复仇去。我看一直有人说,他们的后人是无罪的。”

“复仇//和这些人是否无罪没关系。这个问题,《公羊传》早说过了。当年就有人说,被灭国的纪侯是无罪的,《谷梁》里甚至记录他是个贤人。”钱程解释道:“但《公羊》认为,假如当时有贤明的天子,那么按照礼法,导致齐侯死亡的那个纪侯一定会被诛杀,也必然没有后世的纪国了。”

“所以齐国复仇的行为,是修正‘当时没有天子主持公道’这个错误导致的后果。当年的纪侯早已经死了,没法再诛杀他。但纪国还存在,所以必须让它灭亡。”

钱程说完,问:“至于你们这个问题,新迦太基是当年的方伯,他有主持公道么?”

“没有。”黄娟也不假思索地说。

“他们那个有罪的倭王,现在还在传承么?”钱程问。

“还在。”黄娟点点头。

“和倭王一起犯罪的掌权者,现在还在传承么?”钱程又问。

“世家大族,战犯和财阀,也还在传承呢。”张威也确认道。

“那还说找不到复仇的对象。”钱程摊摊手。

“我看到很多人都执着于杀死当地普通人。”张威想了想,回答道:“两方的争执,似乎都是基于这些的。”

“那估计是他们的卿大夫怕你们把注意力放自己身上。”钱程摇摇头:“按我在西洲的经验,普通人其实是最次要的。原因……你要听道德上的,还是效率上的?”

“道德上怎么说?”黄娟问。

“杀戮太多有伤天和。”钱程回答。

“那效率呢?”她又问。

“你觉得就算杀死一座城的普通人,那些贵人会在乎么?”钱程反问。

“肯定不在乎。”张威嘲弄地咧咧嘴:“只要自己不吃亏,普通扶桑人死一个亿,这些人也不心疼的。”

“是啊。既然直接作恶的人已经死了,重点就不是杀死人,而是杀死那些他们依存和传承的东西。”钱程说。

“扶桑国是个礼崩乐坏导致的错误。”钱程断言:“倭王的继承必须终止。所有的祭祀场所必须被彻底夷平。财阀和大族必须被驱逐,他们的领地和财产必须没收——为了礼义,这些错误都必须被纠正。”

“你看,除非有顽固蛮夷铁了心去抗拒王师,其他人并不会遭遇多么可怕的事。”他放下书,对黄娟说:“这些才是有意义的,而不是单纯的诛杀。”

“我倒觉得,对他们来说,这些得比直接杀了他们还可怕……”张威忍不住吐槽道。

“但这就是复仇。”钱程认真地说:“复仇是礼制的一部分。复仇的目的不是发泄情绪,而是用来补足和维护秩序,让人们能获得更好的环境,得到更好的生活。看起来肆意而感性,但《春秋》要求的复仇,其实是种冷静而理性的产物。”

“说到底,扶桑国这些人,统治的到底怎么样?”他又问道:“他们的国民,更接近大同理想了么?”

“当然没有。”张威摇头道:“这群人搜刮和欺压的手段,是出了名的。”

“那就更应该去复仇了。”钱程提到礼义,渐渐提起精神来:“春秋最重,莫过于拨乱世,反乎正。无人主持公道的乱世里,没有比恢复礼义秩序的举措,更加值得赞扬的了。”

“消灭这些错误,不仅对于你们有好处,对他们自己也有好处。”他提高了些声音:“既是伐罪,也是吊民,天下还有比这更正当的么?”

“这么看,我确实得想想了……”黄娟叹了口气。

*

PS1:

公羊学本身在西汉结束之后就衰落了。东汉出了最后一位公羊学大师何休(三世说就是他提出来的)。

何休卒于182年。184年,黄巾军起义爆发了。

之后,这个学派的影响和传承也渐渐消失了。

清朝中后期,有人将公羊学重新挖掘出来。首先重提的是乾隆年间的学者庄存于。庄存于的学术继承人是他的外孙刘逢禄,他们开创了常州学派。

刘逢禄有两个有名的弟子,一个是龚自珍,一个是魏源。他们开始反对崇古,提倡公羊学里“变易”的说法。

魏源的学术继承人是王闿运。王闿运是湖南湘潭人,主持过船山书院,把公羊学带到湖湘学派里。(湖湘派的最重要祖师就是王夫之(王船山),大家都推崇他,所以有各种船山XX的组织。)

(王闿运是当时有名的“狂人”,劝曾国藩造反的就是他)

王闿运的弟子是廖平,廖平写了《今古学考》。有人认为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就是抄他的……

不过康有为也是一个重要人物。他把三世说和进化发展的观念结合起来,开始鼓吹“小康”、“大同”。

另一个重要人物是谭嗣同。谭嗣同师从欧阳中鹄,学习//湖湘派的理论。谭嗣同也推崇公羊学,称赞王闿运和自己老师欧阳中鹄等人。谭嗣同进一步发挥了公羊学理论,并且结合了维新思想、进化论,四处宣传,并且付诸行动。这些教科书上应该都说过了。

谭嗣同和魏源一样,都是当时大师级的学术人物。

还有个有意思的是,谭嗣同还推崇墨家,而且特别喜欢任侠那部分。他最后的选择,或许也和这种想法有关系吧。

谭嗣同的大弟子叫杨昌济。

杨昌济带过一个学生,十分器重他,把他当做入室弟子,带进家里讨论问题。这个学生后来成了他的女婿,他叫()。

杨昌济临终时,给章士钊写信推荐()等两个学生,说“海内人才,前程远大。君不言救国则已,救国必先重二子。”

其实从学识水平和师承上来说,()比不少民国“大师”高多了……

PS2:

清末公羊学的发展,与现实是紧密结合的,或者说他的出现,就是时人试图变革的产物。

(士大夫有忧之而不知所出,乃或托于先秦西汉之学,以图变革一切,然颇不循国初及乾嘉诸老为学之成法——王国维)

有个比照的例子。另一个重提公羊派的学者是孔广森,孔氏反对何休著作里的很多理解。比如公羊学的核心内容“通三统”,何氏主张各个朝代的制度并非一直沿用不变,但孔氏改变了何氏的三科九旨,不提“改制”了;何氏的“大一统”论述、“拨乱反正”说、“乱世——升平——太平”理论都被放弃了;何氏主张道义高于父子,孔氏反过来……

魏源在著作里反对孔广森,支持何休。孔氏是孔府中人,他的想法实际上代表了当时清朝官方的态度,但最后还是龚、魏的学说被世人接受的更广。

另外有兴趣的可以看看“汉宋之争”,了解下当时的背景。这个就不细说了,再说就真成讲经了……

PS3:

对于公羊学的传播,张之洞感慨说:“二十年来,都下经学讲《公羊》,文章讲龚定庵(龚自珍),经济讲王安石,皆余出都以后风气也。遂有今日,伤哉!”

周予同评价说:“这骸骨似的今文学忽而复活,居然在学术界有‘当者披靡’的现象。当时所称为‘常州学派’、‘公羊学派’,就是这西汉博士的裔孙。”

反对者主要也攻击公羊派,尤其是何休的学说,认为“……其改制主义,大抵原据公羊何休学……不知何休为《公羊传》罪人,宋儒早经论定。”

但当时公羊学确实快速流行起来,以至于反对者最后只能感慨“举国若狂,不可收拾”。

公羊学尤其是湖湘派那一支,怎么说……举个例子,()自己的婚礼就是在船山书院举办的。后来()等人想开办学校,自己培养人才,就直接用了船山学社的社址,拿了学社的经费,社长老夫子给他们挂名当校长,就这样开始了。

我们教科书里的叙事主线,感觉是引入外来思想,好像不太提其他方面。

其实各角度都看一下,理一下脉络的话,能看出近现代史上的某些历史选择,真的是顺水推舟、自然而然的。

第603节 番外篇(46) 夏洛特与悲剧文学

在外忙碌几天后,夏洛特姐弟俩坐着孙鼎的车,又回到了他家的宅院。

只是出门转了一圈,见了孙鼎介绍的几个熟人,拿到的钱,就比平时几年的旅游收入都高。艾伯特天天没事就数钱,高兴得合不拢嘴,对孙鼎一口一个“阁下”,比之前客气多了。

“我们稍等一会儿,去学校接我妹妹。”进了客厅,孙鼎看了看手表,说:“二位可以稍微休息下,这几天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艾伯特乐呵呵地说。

孙鼎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夏洛特,发现她精神状态似乎不太好。

“陛下这是怎么了?”他问。

“她这几天看三国演义,看的情绪不佳。”艾伯特解释道:“不用担心,这很正常,我祖父给我看这本书的时候,我也是看一半就看不下去了。”

“哦?这样么?”孙鼎趁机多瞅了她几眼,说。

“我们那边不少人都是这样,不知道你们的读者是不是好一些。”艾伯特感慨起来,也没注意他的动作:“很多人并不太了解震旦历史,读一半的时候发现,最有魅力的人物突然死了,很多人都不能接受。有些不太清楚剧情背景的,还会觉得作者故意使坏,气到弃书。”

“最仁慈的君主,最高尚的骑士和最伟大的智者都死了,那后面还写这么多干什么啊。”夏洛特也叹了口气。

“因为历史就是这样发展的啊。”孙鼎回答道:“蜀汉最后还是灭亡了。”

“哎,这位也是刘氏家族里的异类了。”夏洛特想到自己那时的事情,忍不住摇摇头:“要是早些年有个这样仁义爱民的国君,汉朝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我看有人说,他的仁义是装出来的。”孙鼎说:“不喜欢他的人也不少。”

“人生下来都有罪恶。荀子认为,仁义这些,本来就都是‘伪’物。”夏洛特按自己的理解回答道:“所有人的仁义,本来就都是违反本性,装出来的。”

“那,仁义是不好的?”孙鼎反应不过来。

“当然是好的,而且人们都应该去装。”夏洛特说:“假装仁义是对自己本性罪恶的胜利,迫使别人假装仁义是道义和秩序的胜利。”

“如果一个人一生都假装圣人,那他就是圣人。这是神灵赞许的。”她认真地说:“相反,只有异端和邪教徒,才会鼓吹破坏神的戒律,放纵人性的邪恶。”

“呃……”孙鼎看起来一时理解不了这种夹杂了教会哲学和荀子思想的理论,只能干笑。好在夏洛特也没太在意他。

“之前还和我说,震旦的文学作品缺乏悲剧。”她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算什么。”

“文学概念本来就没有固定结论,不同人有不同想法是常有的事。这些人永远得不出一个共识来。”艾伯特耸耸肩:“阿尔比昂的史密斯教授上次来拜访,我听他和爷爷聊天。他就觉得,震旦最优秀的名著里,悲剧本来就很多。”

“《三国演义》是悲剧,《水浒传》也是悲剧,《红楼梦》更是个悲剧。”他说:“他还认为,震旦人还特别喜欢给悲剧披上伪装,让它们看起来似乎温和些。但能看懂的人,都能发现真正的悲剧所在。”

“他举了个例子,说那本《水浒传》,结局是大部分人物或死或散,他们的领袖也死于阴谋。书里说此人频繁显灵,得到祭祀。还给皇帝托梦,让家人得到赏赐,子侄辈还有人做官——这就是所谓大团圆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