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英柱石梅中堂
阿蒂拉进入走廊,发现这里连岗哨都没有。空荡荡的过道破破烂烂,看起来很久没认真收拾过。墙壁上挂着几个符文,也没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走近虚掩着门的房间,推开门,见钱程坐在屋里,和一个白袍女子说着什么。
“我们当然支持复仇。”他一本正经地说:“向子孙复仇,是可以接受的。向这个国君的国家复仇,也是可以的。”
“那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白袍女子气愤地反问。
一股妖气暴涨开,把阿蒂拉吓了一跳。然而周围墙壁上突兀地现出一道道繁杂的纹路,让接触到的妖气瞬间消失于无形。
“高祖,刘季,已经死了快一百年了。”钱程加重口气,说了两个称呼,之后依然面不改色地继续道:“你得不到你最想要的那种形式的复仇。我只是说说实话而已。”
白袍女子恨恨地低下头,怒气冲冲地瞪了门外的阿蒂拉一眼。钱程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是伸手招呼,让阿蒂拉进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地方见你么?”他指了指周围的符文,主动询问道。
“这些不止是防御灵力外泄么?”白袍女子四下扫了眼,判断道:“我看不出还有什么别的作用。”
“不止。”钱程解释道:“这个法阵的基础,来自西洲教会的一个下属组织,他们许多年来一直在和各种异类生物战斗,有不少很好用的经验。像这个,原本是防止邪神与恶魔的窥视,确保秘密不会泄露的。”
“他们从哪里得来的?”白袍女子有些好奇:“听起来应该是很厉害的东西,但我完全感知不到这里有什么强大的力量。”
“隐藏的意思不是让你用强大的力量对抗窥视——如果能对抗,那就不需要费心思隐藏了。”钱程摇摇头:“隐藏是要把这里伪装成平常的样子。”
“他们这套法术已经有些年头了,据说是源于早期的神术,不过他们自己也在不断改进。我之前帮他们解决了一些常年困扰的敌人,作为报答,换来了些资料,里面就有它。”
白袍女子看起来,对他说的这些也有兴趣。只是她想了片刻,还是没有直接询问。
“我们说的这些话,还怕被异界生物听到么?”她只是简单提醒道:“我不觉得邪神有这么敏感。”
“不止邪神。”钱程摇摇头,如实说:“我们得小心所有的神。”
“哦?为什么?”对方好奇地问。
“你说,国君如果有段时间不上朝,朝廷能正常运转么?”钱程没有回答,反而直接问了回去。
“国君因为种种原因不能执政的事情,以往不是很多么。”白袍女子瞥了他一眼,回答道:“朝廷上下自己运作一段时间,当然是可以的。不过长期下来,还是需要一个国君的。”
“为什么呢?”钱程追问:“你有想过么?”
“为什么?”白袍女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因为一直不都有么,哪有没国君的……”
“当然有,上古时可多了。”钱程不以为然地说。
“上古和现在情况不同了吧。”女子随口道:“现在没有的话,很多事情恐怕办不了。”
“可以做决策的制度很多,可以担任执政的人也很多,为什么只有国君是必须的?”钱程继续追问。
“其他人没法有效地压服对手。”对方想了想,说:“国君是独一无二、高于其他人的。天帝授权给天子,天子授权给诸国。而普通官吏没这个身份,所以无从服众。哪怕是个只给予授权的傀儡天子,也不能没有,否则众人就会陷入纷争中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随即补充道:“你担心皇帝和皇族如果没了,天下会乱起来?不,刚才我们已经说清楚了。我只和刘季有仇,并不和天下人有仇。你如果有解决办法,我当然愿意听从。”
“不,我一样不喜欢皇帝。”钱程冷笑道:“你只是讨厌一个皇帝,而我不一样,我看不惯的,是皇位本身。”
“所以我才说,我们可以合作,而且我要求的,比你高多了。”他轻轻摇头:“我想找个办法,把神的授权剥离出去。”
“‘上帝临女,无贰尔心。’”钱程念了一句,感慨道:“我希望今后不要再有这种话了。”
“但那样就没有意义,和你之前说的目标矛盾了。”白袍女子冷静地说:“失去神授的君权确实不再必要,但这样只会让人们转而争夺神的认可。这样和争夺王位,有什么区别?”
“所以我要在这里和你交谈。”钱程再次指了指四周,坐直身,严肃起来:“如果想要实现愿望,最终,只有一个办法——把神授予君权的资格,乃至神对人的巨大影响,也一并消除。”
女子沉默了片刻。
“这不可行。”她直言。
“你不是在对抗某个神,你这个想法,是要和所有神灵的权威作对。”她摇着头说:“我还没有完成复仇,可不想和你一起白死。”
“再说,从中原天子到草原单于,乃至这里的君王,都是同一套说法。如果不用神灵的垂青来作为依据,又还有什么能用呢?”
“用大道。”钱程不假思索地回答:“近一点的目标,可以用礼。”
“礼能代替神么?”女子皱着眉头反问。
“不去做就永远不能。”钱程叹了口气。
“为什么要斩杀白蛇?难道真是为了寻常名声?”他提醒道:“必须得给大家提供一个说法,至少要能取代神的作用。否则,这种事情,永远不会有尽头的。你不但报不了仇,还得看着今后,不断有张季、李季,去做同样的事情。”
“而我,也一样。”他最后补充道:“我们要报复的,是同一个目标。”
女子长吁了一声,没有显出明显的愤怒,反而有些怅然。
“我没法让你和死人战斗,但有办法让你和导致白蛇死亡的元凶作战。”钱程盯着对方,认真地说:“而现在,我急着和你说这些,也是因为有个机会。”
“发生了什么?”白袍女子问。
“我刚刚收到长安那边的通知。”钱程直截了当地说:“信里没直接说,但我能看出里面的暗示。现在,皇帝听到了风声,说西王母的信徒大肆传播歌谣,聚集人众,看起来是要谋反。”
“皇帝本来很崇信西王母,想要获得长生之药。”他简要介绍起来:“但现在,皇帝已经派出亲信,调查活跃的道人方士,尤其是与宫中往来的那些。还向各地派出绣衣使者,追查流言、童谣的来源。”
“你也被要求去帮着调查?”白袍女子问。
“不止。长安来的密使,信件都没带,简单说了几句就走了,所以我也没有明确证据。”钱程说:“不过按我看出的意思,皇帝想让我解决完事情就赶紧回去一趟,帮她解答些问题。”
“她担忧的可不止西王母。”钱程苦笑了下:“有人建议,说天下之人,了解神灵、擅长应付神灵的不多,就又找上我来了。”
“皇帝要做什么?”白袍女子敏锐地问。
“以前宫中经常祭祀西王母,但这次的事情,让她疑神疑鬼,觉得宫里都不安全了。”钱程回答:“现在皇帝整天担心其他神都可能背叛她,还怀疑祭司、巫师们不给她好好祈祷,反而趁机诅咒,才让她得不到长生之术。”
“我早些年劝过她别盲信巫师,也别满脑子都是拜神求长生,她不但不听还发火。”钱程揶揄地说:“可惜现在,她手底下那几个马屁精,除了殴打巫师,拷问人家是不是在谋反,什么都弄不明白——结果,要找我这种反对阿谀鬼神的人,去帮她对付自己阿谀过的鬼神,好让她安心点。”
“这是个机会。”白袍女子认真地说。
“当然。谁让我们这么弱,只能趁着她们纷争才能行事啊。”钱程自嘲地说。
他们各怀心思地沉默了一阵,白袍女子再次开口。
“我对你的提议有些兴趣,想看看你试图用来取代神灵授权的,是什么东西。”她说。
“那我就安排你去北边吧。我们的人在那里开辟了几处村社,现在已经吸引不少居民了。”钱程想了想,回答:“你可以去参与一段时间,看看那里的运转,也给我们一些建议。”
“我还没管理过人类,但我会尽量试试的。”女子点头说。
“我不会让你一去那里,就去管理别人。”钱程纠正道:“如果想的话,就自己想办法让他们接受你来管理——这也是礼的一部分。”
“那里的庄主是谁?他们是如何选出管理者的?”女子问。
“那里没有庄主。”钱程说:“地位最高的人,是带领夫子们主持教化的那位。不过他只负责整理教材,教育学生,每年祭祀先贤,不管其他的事。具体职务名字,就叫祭酒。”
“而日常事务,由管理资料文献,负责主持会议和整理记录、分发给众人执行的人负责。你叫他述录史就行。”
第522节 第二十二章 上帝临汝(下)
“听着像是书吏一样。”女子有些奇怪地说。
“原本就是从史官官署的吏员那里,借鉴来的。”钱程说:“从周公、孔子以来,我们尝试的办法,一直是用礼义取代神恩,用史料取代神迹,用史书的评价取代神灵的评价。这里的想法,也是同一套思路。”
“最接近巫师祭司的,就是史官了。用记录者代替祭司,用向后人汇报代替向神灵汇报,是一条相对容易的路。”他总结道:“当然,你要是发现更好的办法,我们也会考虑的。不过目前,各项事务,找他们俩就行了。”
“我明白了。”女子点点头,显得有些好奇,但也没有多做评论。
“好了,时间不早了,就说这么多吧。”钱程说着站起身:“从后门走,怕太显眼就用原型,沿着街离开。对蛇来说应该很简单的。”
“我这样走出去就可以。”白袍女子坚持到:“这街上的泥土实在太脏了。”
“呃……”
钱程尴尬了下,转身改动法阵,给她指了方向,让她离开了。
阿蒂拉坐在旁边的胡椅上,好奇地瞅了瞅那边,又瞅了瞅门口。
“这是谁啊,以前怎么没见过?”
“几个道士介绍来的。”钱程说:“你知道高祖斩蛇的事吧,那条蛇力量强大,它的魂魄深为不甘,化作妖物,就是刚才那位。”
“她要找你帮忙,给自己报仇?”阿蒂拉问。
“对,不过我一直告诉她,杀她的人死了,唆使人杀她之事却还在。她愿意跟我们合作,我们就把她收留了。”钱程回答。
“怪不得看她脾气不太好的样子。”阿蒂拉回忆了下,说:“如果她失控了,不会很危险?应该早叫上我的。我觉得,这家伙都不比狐狸师叔弱了。”
“怕什么,这种我还是能对付的。”钱程倒是不在乎。
“哎?我看你和狐狸师叔打,每次都吃亏。”阿蒂拉不留情地揭露道。
“那是因为对手是她。换个可以放心下死手的试试。”钱程依然不在意地说:“其他方面我不一定有多强,但对付妖怪,早就是老手了。”
“这样……”阿蒂拉想了想,又说:“那应该就没别的问题了——除非这家伙真借了白帝的关系,去到处告状。”
“只要没真疯,她就不会做这种事。否则她们会紧跟着我们一起完蛋,皇帝和神灵才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钱程悠然地说:“至于要是真疯了……那也是必须承担的风险。天下哪有这么重要、却毫不危险的事情?”
“那狐狸师叔她……”
“她牵扯进来,就更不安全了。”钱程摇摇头:“我们现在这些事情,有的并不怕人知道,有些却不能丝毫外泄。所以这件事,除了几个当事人,也只有你我了。”
“我会小心的。”阿蒂拉看起来很有信心:“我也不怕和神作对。”
“只靠一个人小心还不行,我们这些人只是因为共同想法临时结盟,实在过于松散。”钱程说:“我觉得,这方面我们反而可以向皇帝学习。除了之前说过的,类似墨党的正式同盟,还应该建立一个模仿内廷的组织。而最重要的,是它必须保持隐秘。”
“你来安排就好,我都听你的。”阿蒂拉不假思索地说。
“不,这件事一定要你们自己来。”钱程摇摇头:“如果事泄,我很容易被盯上。到时候,你就和同伴汇合,继续实现我们的设想。如果离了谁就不能运作,那这个想法一定是失败的。”
“别说的这么晦气。”阿蒂拉劝道:“至于刚才那家伙,我也会好好盯着的。她要是想趁机干坏事,就别怪我刘渊为天下诛杀乱臣贼子了。”
“……也好。”钱程迟疑了下,决定还是不阻止她:“你去门口,和教授打个招呼。你们都见过面,下次,他会给你安排会面地点。”
“我以为那是个看门仆人。”阿蒂拉有些惊讶。
“他可是研究大型法阵和魔力流特性的大师。”钱程说:“另外,刚才那位白姑娘的名字你不需要知道,记住她的代号就行。下次见面,你就叫她‘王蟒’。”
“那不是大鼎的名字么?”阿蒂拉奇怪地问。
“伊兰瑞尔建议我们组织一个秘密结社,就像精灵们经常做的那样。”钱程解释道:“我们都没什么经验,后来就决定起个足够礼义的名字,叫‘九鼎会’。成员的代号,都是各种大鼎。”
“另外,下次主持会议的人,是‘维塔利亚蛇砲’先生。”钱程继续介绍着:“教授只负责把你带到目标附近,安全起见,剩下的需要再对一次暗号。你只要告诉接头的人,‘把维塔利亚砲拖出来。’他们就会带你去会场。”
“这么复杂……”阿蒂拉咂舌道。
“精灵们就擅长这些,跟他们学学也好。”钱程说:“之后,我只从你们那里接收消息,不去参与会议讨论了。这也是为了安全。”
“我知道了。我会尽量做好的。”阿蒂拉点点头:“说实话,我还有点激动。一看这名字,就实在太……礼义了。”
“名字是次要的,主要是给大家交流的机会。”钱程笑了笑:“你看,只刚才那一段,我们就用上了多少在这里新学的东西。实际上,想与我们合作的西洲复古派人士,为数也并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