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英柱石梅中堂
众人正把一箱子看起来就很不禁摔的透明瓶瓶罐罐，搬到临时搭起的棚子下。
殷琼向他行了个礼，老道士一边回礼，一边不停地瞅着自己的瓶子，看起来已经分不出神了。
看到她现身，旁边一个老妇笑吟吟地招呼她。
“忙完了？”她热情地说。
“嗯。”殷琼点点头：“谢谢师娘招待了。”
“我们还没谢你呢。”师娘念叨起来：“你师父整天就琢磨这些，安置的事情，还是多亏你……来来，进来坐。”
殷琼刚迈开步，看见外面又有一个大车使进了门。
“李道长，你的货到齐了哈！”车后，有人中气十足地大喊。
殷琼的师父又快步去查看那辆大车了。
“来，琼儿，别嫌乱。”师娘没理那边，把她带进屋里：“这几天一直都这样，你张师伯家里比这儿都乱。哎，这帮人啊……”
两人闲聊了几句，李道长向运货的伙计吩咐了几句，也匆匆走了过来。
“哎，今天真是不巧。”他摇头道：“本来说前天就能运来的，结果城里的车都去货栈那边拉东西了。听说是堆积到现在的货物，都可以卖出去了，各家商号都急着赶紧出手。结果我们等到现在，才等来愿意接这买卖的货行。”
“咱们这回也能赚不少吧。”师娘说：“我听说，西戎的商贩，把咱们的物产都炒到天价了。趁现在卖出去，确实是好主意。前些日子苏姑娘派人来筹钱做买卖，我们也参了钱进去，就不知道最后能得多少。”
“不过这么多的东西卖出去，这市价得掉下来吧。”师父说道：“程小子他们想好今后怎么办了么？”
“他没说，不过肯定不止是用来赚钱。”殷琼确信地说：“我太了解他了。等着吧，这家伙肯定又在想什么办法，趁机对付蛮夷了。”
“用做生意的办法么？”师父饶有兴趣地问。
“是啊。他们齐人干这种事，是老手了。”殷琼说：“苏姑娘来这里经营，带来了很多新方法和新思路。按钱程的习惯，是肯定会学一些拿来用的——当初我们在西域打仗的时候，他连匈奴人的东西都琢磨来琢磨去，看能不能用。这也是给逼出来的习惯吧。”
“苏姑娘的那套，我是看不懂。分股金的那张纸，还在家里呢。”师娘摇头道：“程小子倒是学的挺快啊。”
“人够聪明，学什么都快。”殷琼笑着说。
师父与师娘对视了一眼。
“琼儿啊。”师娘斟酌了下，说道：“这些年，我们一直受托照顾你。你的事情，我们觉得，也该替你考虑下了。”
“哎？您是说……”
师娘又给师父使了个颜色。
“你师兄今年也成家了。”师父于是直截了当地说：“现在就剩你，还没个音信。你也不小了，为师觉得，是不该再拖了。”
“啊……”殷琼似乎没太想到，楞了一下。
“我也知道你平日里很忙碌，不过阴阳契合，男女成家，乃是合乎自然的规则。”师父一口气说了下去：“为师虽然平日里都是琢磨丹药、术法，但也是有些往来的。”
“你杨师叔一直在山下接待信众，先前那些年，整日有人来求姻缘。他给我说，看了这么多或喜或悲的例子，到头来，还是门当户对的人最合适。要我说，不如我们帮你找个媒人，赶紧把事情安排妥当，然后……”
“行了行了。”师娘急忙打断了他。
“？？？”师父还没把准备好的话说完，一时间茫然了下。
“你赶紧去收拾下你的瓶子吧。”师娘催促道。
师父如释重负，向殷琼尴尬地笑了笑，起身出门去了。
“这家伙几十年了，都学不会好好说话。”师娘抱怨了句，转向殷琼：“别管他了。我们一派，修的就是个逍遥，你要是没有这想法，我们也不会强求的——今天，就当听听师娘的唠叨吧。”
殷琼犹豫了下，还是点了点头。
“这人，最重要的就是相互扶持。”师娘感慨起来：“我和你师父，这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别看平日里他一副不靠谱的样子，但我是最了解他的。”
她停顿了下，似乎陷入回忆之中。片刻后，又摇了摇头。
“你也该找个能相互扶持的人了。”师娘叮嘱道。
“呃，我还好吧……”殷琼结巴了下，答道：“再说现在事情太多。太平时代，也没什么紧急到需要相濡以沫的事情。我觉得这样就行了。”
师娘摇了摇头。
“恐怕太平不了多久了吧。”她叹息道。
“啊？”殷琼愣了愣。
师父整日就喜欢埋头研究自己那些花样繁多的药物，师娘平日里，也就只是普普通通地生活。她做出这种判断，让殷琼有些意外。
“你杨师叔说，这几年，来求姻缘和求子的人，越来越少了。希望发财的愿望，也渐渐不是主流了。”师娘说：“今年到我们来之前，已经寥寥无几。大家有来祈愿的，也都是希望家人平安，或是自己不要遇上灾祸。”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恐怕太平不了多久了。”她再次摇了摇头。
殷琼沉默无言。
“你们觉得谁合适呢？”她问：“师父火急火燎的，怕是已经有看中的人选了。”
“你应该也知道吧。”师娘笑着回答道：“谁和你相互扶持了最久？谁最合适？师娘看人一向挺准，看你更不会错的。你应该已经有数了吧。”
“你说子诚么？”殷琼也不再打哑谜，直接问了出来。
师娘点了点头。
“他……有过结婚的目标了吧。苏姑娘还让我帮忙……”殷琼叹着气，低声说道：“我见过他整理行李。他包里一直带着个饰物，我能认出是涂山的东西。他们早就定好了吧。”
“放心吧，我们打听过了。”师娘握住殷琼的双手，安慰道：“他们连个婚约都没有，那种礼物，是不能算数的。你如果真看中了他，不需要去顾忌这些。”
“再说，他们俩在一起，你觉得，真的对程小子好么？”师娘认真地说。
第364节 第九十九章 相濡以沫（中）
“他们……也相处许久了吧。”殷琼答完，又犹豫了下：“以往他们相处过许久的。”
“苏姑娘的情况，我们也知道。”师娘叹了口气：“琼儿，你说实话——你觉得她真的是那种能和夫君相濡以沫、彼此依靠的人么？”
殷琼无言了片刻。
“你师父有段时间，买了几本讲春秋的书看，我也跟着知道了些故事。”师娘说：“要知道，有些人是可以共富贵，不能共患难；有些人是可以共患难，不能共富贵。这两种人，最好都不要和他们牵连太深。虽然，前面那种肯定多多了。”
“而且第一纪的人。”师娘皱了皱眉毛：“她真的把我们当成同类么？真的把我们当成同样的‘人’么？不是师娘饶舌，但你起码是他快十年的战友，也得替他考虑下这些。”
“你师父折腾丹药，都知道第一纪的东西不能全信。有些是传到现在积累了很多谬误，有些则是已经不适合当今了。每次翻出这类典籍，他都非得要自己试试，才能放心。”师娘语重心长地说：“这人，可比丹药复杂多了。”
“你先前和我说过不少关于他的事情。我觉得，他和苏姑娘现在合得来，只是因为他们的理想和追求相近。但这二人终究不是一种人，如果哪天他们的分歧大到必须公开出来，又该怎么办？”
殷琼依然沉默。
“那苏姑娘的性子，你也清楚。”师娘顿了下，继续絮叨起来：“前些年，朝廷来查书的那件事，你知道么？”
“当时郡里的官吏，说奉了上头的命令，要来审查我们的藏书。后来听其他道友说，别的郡县，也遇到了同样的事情。官吏把道藏都反复翻了几遍，确认没有教人造反的言论，才离开，只是手里的藏书，都被他们抄了去。”
“各家的典籍，卷帙浩繁，也不尽相同，来回糟蹋几番，多多少少都有遗失的。”师娘有些感伤：“这么久过去，还没消息，怕是也找不回来了。”
“你张师伯刚开始整理《太平经》，被他们吓了一跳。好在他人脉很广，朝廷里、宫中，都有相识的人。打听到最后，确认的消息，说就是那苏姑娘给皇帝风言风语，说我们几派，都渐渐变成了有固定信仰、能号召教众的组织，长此以往，对朝廷会有致命的威胁。皇帝见她分析得有道理，就派人去查。好在内朝、外朝，都有很多人认为她的话荒诞无稽，纷纷劝谏、抵制，官吏也没查出什么来。张道长托人找关系，又送了不少丹药给宫里当礼物，这事才不了了之了。”
“你张师伯说，他的几个徒弟，这方面都没你争气，今后编纂经书的事情，恐怕还得交给你。”师娘劝道：“就算不为婚事，你也得好好想想，怎么和苏姑娘打交道。”
“我和她聊过，觉得她人还不错。”殷琼疑惑道：“她倒是时常说，现在这个世界，还有很多问题，我们自己没有经验也看不清，所以解决不好。她既然处在这个位置，就得尽心纠正……”
“好人不一定办好事，好心也不一定办好事。说是好事，最后也很可能不是好事。”师娘说：“我听你师父他们天天念叨这些，都听会了。你是门里的高徒，不会不明白吧？”
“而且说这些，也不是说她办事对不对，而是看她行事方式的。我们和她，还算无亲无故，怎么做就随她了。但前些日子抓捕和驱逐儒生，确实是她组织的吧？”
“你张师伯当时以为出了什么事，怕又牵连到我们，还专门去打听过。那些人里，好多不是程小子的同门、朋友，也是和他有过交流、一直推崇和支持他的人。”
“想看此人到底是什么样的，看她如何对待他人就可以了——两人相处久了，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不愉快的事情，我和你师父还吵过架呢。但苏姑娘对这些人，都毫不讲情面，她和程小子今后要是有了什么矛盾，谁知道她又能干出什么事呢？”
“这是师娘自己的想法。”她摇摇头：“唉，其实你张师伯他们，话说得更重。”
“他们怎么认为？”殷琼问。
“程小子不是见过他们几回么。”师娘说：“我们那地方离你们驻地还不算太远，他来过几回，有人应朝廷征召去边塞巡查，也见过他。反正张道长他们，对他印象很好。”
“所以才担心吧。他们几个，也都读过孔夫子编的书，不说了解多深，历史典故是清楚的。丈夫和父族哪个重要，历史上有很多例子。”
“有人会选边站，有人会尽力兼顾双方。而苏姑娘更看重哪边，还是有能力兼顾，她自己也做过一次选择了。”
师娘叹了口气。
“按你张师伯的分析，程小子这回接连有功，今后应该是能回中原的，而中原的儒生，原本是他最有力的支持者。现在苏姑娘突然出手打击这些人，其实是长吏间相互倾轧时，常用的手段。她要是真想好好结婚过日子，会祭出这招对付夫君么？”
“张道长觉得，程小子哪怕待在长安，和她也没什么竞争，没必要刻意打压他。她这么做，肯定是向皇帝表态，声明自己绝对忠诚，不可能与其他势力趁机勾结的。为了表达忠心，干这种事，历史上也不是没有过，历代君王还就喜欢这套。在她心中，什么更重要，不是很明了么。”
“今后这天下，恐怕会越来越乱，需要取舍的时候也越来越多。她这种果断不留情的性格，你觉得她下次，会舍弃谁来保全自己看重的东西呢？”
“你张师伯是做过官的，不像我和你师父，没这么多见识。”师娘叮嘱道：“他的话肯定要说重些，但就算为了这些年的情谊，你也得好好考虑下了。”
殷琼沉默良久。
“他身边，也有些其他姑娘……”她嗫喏道。
“那些不都是西戎各族的姑娘么。”师娘指出：“再说她们现在，和程小子的关系，连姬妾都算不上吧——我专门问过，像他这样二千石上下的官吏，天下估计得上千。到现在连个像样侍妾都没有的，也就他了吧。你担心这些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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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提到的关于选择的历史典故：
祭仲专，郑伯患之，使其婿雍纠杀之。将享诸郊。雍姬知之，谓其母曰：“父与夫孰亲？”其母曰：“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遂告祭仲曰：“雍氏舍其室而将享子于郊，吾惑之，以告。”祭仲杀雍纠，尸诸周氏之汪。公载以出，曰：“谋及妇人，宜其死也。”夏，厉公出奔蔡。
——《左传·桓公十五年》
（翻译：祭仲专权，郑厉公很担心，派祭仲的女婿雍纠去杀他。雍纠准备在郊外宴请祭仲。雍姬知道了，对她母亲说：“父亲与丈夫哪一个更亲近？”她母亲说：“任何男子，都可以做一个女人的丈夫，父亲却只有一个，怎么能够相比呢？”于是雍姬就告诉祭仲：“雍氏不在他家里而在郊外宴请您，我怀疑这件事，所以告诉您。”祭仲就杀了雍纠，把尸体摆在周氏的池塘边。郑厉公用车装载了雍纠的尸体出奔，说：“大事和妇人商量，死了才是应该的。”夏季，郑厉公逃亡到蔡国。）
PS2：道藏里面连空耳的基督教祈祷词都有……基本是什么都往里丢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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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5节 第一百章 相濡以沫（下）
“好吧，我去打听下。”殷琼还是有些犹豫，但思索了一会儿，最终决定道：“只是现在，他应该也在观望吧。”
“哦？”师娘看向她。
“要是一年前，我还敢说，他是真的不懂这些。不过现在，也难说了。”殷琼分析道：“他也在‘待价而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