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英柱石梅中堂
“朝廷的档案里,诸吕才是作乱的一方吧。”夏洛特说。
“话是这么讲……”钱程犹豫了下:“但说实话,看一下双方争斗的过程,周勃等人才是处于谋反者位置的。而且那时吕后刚刚驾崩,掌握中央权威的依然是吕氏。所以,拿来作参考,也是有价值的。”
“这样啊……”
“当然,也只能参考。实际上,纵览史书,他们做的也不算完善。”钱程继续分析起来:“如果不是吕氏众叛亲离,到处都是内奸,估计也不会是这种结局了。”
“当时,北军掌握在上将军吕禄手里,南军掌握在相国吕产手里。”钱程重新拿起笔,在远处画了个圈:“吕后死后,齐王率众造反,于是诸吕派灌婴前去镇压。结果灌婴带走了朝廷中央的野战军之后,就和齐王联络,声称要等诸吕生变,再一同去诛杀他们。于是齐王就回到封国等着去了。”
“为什么他这么老实?”夏洛特很奇怪:“我从来没见哪个领主,叛乱之后又自己回家的。这是阿尔比昂造反农夫才会做的事,巴里希老农都不会这么做。”
“因为齐国打不过中央军呗。”钱程回答:“正好朝中不稳,灌婴需要两头下注,就留在半路不走了。齐王手里那几万人的水平,他自己也知道,不敢前进,双方就各干各的去了。”
“好吧。”夏洛特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如果不是这个原因,那就只能解释成他真的傻了。不过我感觉,很多历史事件,纯粹傻出来的这种解释,可能还更接近真相。”
“这倒不是,齐王和他的幕僚,在之前的表现,智商还是及格的。不像吕氏那几个,从头蠢到尾,大概是真蠢。”钱程回答:“而且从战国开始,齐地的军队就一直打不过关中兵卒。齐王没信心,才是正常的。”
“哦……你能肯定就行。”
“这话说的。我就是齐人,我能不知道么?”
“呃……”夏洛特愣了愣:“还有个问题,我记得之前看的书上说,灌婴是忠于刘氏的吧?”
“这个……怎么说呢。”钱程想了想,说道:“是,也不是。”
“啊?”
“如果忠于刘氏,他会和齐王联军打回去,那长安必然大乱,吕氏也会惊慌失措,给大家制造更多机会。但他没有这么做。反而是吕氏败亡之后,灌婴又去责问齐王的幕僚,怪罪他们为什么起兵造反。”钱程不以为然:“你看,这说明,他是一个……灵活的忠臣。”
“你也别觉得这奇怪,这种人也不止他一个。”他继续在纸上画起来:“灌婴带走军队之后,诸吕依然掌握权力。这时候,周勃等人派人劝说吕禄,让他交出北军的指挥权,离开长安,去自己的封国,说这样就能让大臣和刘姓诸侯王安定下来,他也能高枕无忧了。”
“又来?”夏洛特很是无语:“‘听老爷的话,放下草叉回家,就没事了。’为什么大家都在用这种哄骗老农的话术啊!真觉得每次都有用么?”
“起码这几次都有用。”钱程无奈地说:“反正吕禄就信了。他大概真的想当个舒服王爷过日子吧。”
“直接就认了?哪怕阿尔比昂老农,也会让领主指着教堂发个誓的。”夏洛特哭笑不得地说。
“ 发誓是没用的。别说拜上帝庙,他指着黄河发誓都没用。”钱程大摇其头:“当然,吕禄连发誓这一步都省了……这家伙一直不太聪明,也不知道吕氏第二代怎么都是这种人。”
“他自己的亲信也出了问题。吕禄和郦寄关系很好,但郦寄一直和周勃等人暗中勾结,吕禄也不知道。而且,吕后临终前留下遗言,让诸吕不要离开军队,守在宫中,连送葬也不要去,以免发生意外。结果,吕禄时不时就和郦寄一起出门打猎,根本不把吕后的话当回事。”
“他们居然还能坐稳几天位子,估计也是吕后的余威尚在吧。”钱程说着,提醒道:“另外,吕后的判断是很有道理的。丧葬、祭祀、典礼之类需要出城的事,在重要关头,都可以成为扭转乾坤的机会。吕氏自己没学会吕后的劝告,但你自己今后可得记住。西洲的那些贵族,只会比我们这边更喜欢作乱。”
“我记住了。”夏洛特点点头。
“之后,北军基本确定了归属,但南军还不好说。这个时候,发生了意外。”钱程在图上,长安城内的位置标了一下:“吕氏的铁杆、郎中令贾寿从齐地前线回来,告诉吕产那里的真实情况,催他赶紧去皇宫,以防有变。但这时候,在场的还有曹参的儿子,御史大夫、平阳侯曹窋。他紧急通知了陈平、周勃,于是这一方也赶紧行动起来。”
钱程说着,在城北的军营、和城内南部未央宫处,都标记了下:“太尉周勃当即赶往城外的北军军营,但北军依然听从吕禄的命令,不让他进去。周勃只好又让郦寄哄吕禄,让他把官印解下来,交给周勃的使者。”
“然后他就交了?”
“嗯。”
“这人在巴里希,都活不到下个月的。”夏洛特确信地说。
“哎,不管这个奇葩了。这个时候,周勃、陈平又派之前的卧底,平阳侯曹窋,去通知卫尉,不要让相国吕产进入殿门。”钱程摇摇头,在未央宫内画了标记。
“吕产被堵在宫殿门口,还没察觉到异常。他没有强行闯入,也不离开,就在宫殿门口来回徘徊。”
“这种情况下,当时的人自己,也可以察觉到不对劲么?”夏洛特问。
“按理说是可以的。”钱程解释道:“他去皇宫,就是听从了建议,准备应变的,甚至带了随从的官吏和护卫,本来就该警惕起来。而且,殿门的守卫,本来应该是郎中令,也就是向他提议的贾寿负责。宫殿里的小皇帝,也一直受吕氏控制。”
他指了指之前画的分界线:“正常情况下,根本不该有人阻拦他。卫尉做这种事,属于越权,明显是得到什么命令了。结果,他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这么急切的情况下,没有派人联系亲信,没有找吕禄等人确认情况,更没有派人调动南军,控制宫城,抢夺武库。他就在门外这么干等着。”
“但周勃一方,也遇到了问题,卫尉听了命令,拦住吕产,之后却什么都不做了。”
“他既然已经拦截了相国,那这种情况下,就是敌对的局面了。为什么不做到底,调动宫中卫士围攻吕产?这样,他就立大功了。”夏洛特提出了问题。
“我们后人是没法明确得知了。”钱程摇摇头:“我估计,一方面,吕氏常年在南军经营,拦个人,士卒还能听从,直接诛杀吕氏重臣,他们都不愿意;另一方面,他估计也在两头下注,不想这个时候就动兵。”
“周勃认为,只要曹窋进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曹窋来到未央宫,发觉自己兵力不足,没有发起进攻。”钱程画了条连接未央宫和城北军营的线:“他怕走漏消息,亲自骑马跑回城外,向太尉周勃求援——相当于穿过了整个长安。”
“太尉知道后,只能给他调兵,派朱虚侯刘章,带领一千多人,又赶回未央宫,攻打吕产。”钱程又画了条穿越长安城、回到未央宫的线。
“长安很大,骑马去军营也得两刻钟。不过对方也很配合。来回跑了一趟,带人赶回来的时候,发现吕产还在宫殿门口徘徊兜圈。”
“朱虚侯带兵攻打吕产,谁知吕产的随从官吏特别能打,一时解决不了战斗。碰巧城里刮大风,飞沙走石,吕产自己也开溜了。随从们陷入混乱,这才失败。但吕产很能跑,从宫门一路跑到郎中令官署,被人从厕所里找出来,才被干掉。”
“吕氏还有一个掌握军权的人,是长乐宫的卫尉吕更始。”钱程在旁边长乐宫的位置画了个圈:“未央宫打的乱哄哄的,长乐宫那边也一直都没反应,吕产吕禄也没通知他。等到吕产被杀,朱虚侯从皇帝那里抢了印信和使者,带兵去长乐宫,把吕更始也斩杀了。”
“他们这是怎么安排的?”夏洛特觉得很奇怪:“把亲属放在旁边,最重要的位置给外人……这是怎么想的?”
“这个安排也没错,因为是之前吕后安排的。”钱程说:“长乐宫是后宫,吕后之前住在那里,所以那里才是天下权威的中心,小皇帝的未央宫没法和它相比。吕后让自家族人掌管长乐宫的守卫,是正常的决定。”
“等吕后驾崩之后,权威在小皇帝那里。”钱程想圈几下,末了还是丢下笔:“但吕氏那群人,天天混吃等死,什么调动都没做,还守着空空的长乐宫。这就没救了。”
“到这一步,就大局已定了。”钱程放下笔:“陈平周勃一方,一共只调动了一千多士卒,干掉了吕氏两个人,诸吕就已经完蛋了。”
“安全起见,他们应该派更多人吧。”夏洛特说:“为什么只出动这么点人?北军兵力众多,又掌控城门,应该尽快入城,控制局势,防止吕氏反扑吧。”
“因为有武装的就这么点人。”钱程摊手道:“我之前说了,皇帝最担心的力量中,长安驻军自己肯定是排前列的。周勃也忘了去抢占武库,等曹窋汇报说打不过,才慌忙派兵,结果就只能召集这点人了。”
“当然,诸吕比他想象的还弱,所以也没发生什么意外。等事情结束,吕禄还在傻等着。可能因为他太蠢,周勃等人也没把他当回事,第二天才想起来派人去干掉他。”
“看起来,这就是一群不太熟练的阴谋家,对一个傻子和一个拖延症患者的胜利。”夏洛特摇头道:“吕氏选这两个人掌权,也难怪会这么快完蛋了。”
“这两个已经是吕后挑出来的人才了。吕氏老一辈几乎全都亡故,新一代根本没有靠谱的人。”钱程解释道:“仅剩的一个,是吕后的妹妹,临光侯吕媭。吕禄不顾军队,外出打猎的时候,她就看出了问题,但掌权的人都不听她的话。”
“吕后的子侄辈就这个水平,指望不上,她最大的失误,估计就是没给临光侯指挥权。”钱程摇头道:“关键时刻,就这一个还清醒的。但她又没法对付朱虚侯和一千多北军,吕氏的败亡是救不了的。”
“好了,这件事就讲到这儿。你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发现?”钱程看了看夏洛特,问。
“我不知道算不算有意思,但我最奇怪的是,为什么他们的手下,关键位置内奸这么多。”夏洛特回答。
“不不,这些人不是内奸。”钱程摆摆手,笑了起来:“他们都是忠臣啊。”
夏洛特看着他的表情,一脸不信的样子。
“这几个重要人物,曹窋是曹参的儿子,而曹参就是吕后遵照萧何遗愿,拜为相国的,之后一直与诸吕共事,吕产等人谋划机密事情,都不瞒着他。郦寄和吕禄关系一直非常好,而且是所有人都知道的那种。”
“吕产吕禄昏庸无能,但吕后可不是。”钱程摇头说:“吕后精明、多疑而残忍,这几个接近吕氏中枢的人,如果只是嘴上说话好听,你觉得吕后能放过他们?”
“吕后驾崩,吕氏混乱,这些人就是忍辱负重、宁可自污以保全汉室的大忠臣;如果吕后多活一段时间,或者吕产吕禄聪明一点,不显出颓势,那他们就是铁杆的吕党;如果吕氏连续两三代,贤能辈出,权威辈出,那他们就是终生忠诚的肱股之臣,死后能陪葬陵墓的那种。”钱程敲了敲桌子:“能理解么?”
夏洛特默默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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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相国和丞相是两种官职。丞相是相国的“丞”,地位低于相国,二者可以同时存在。
相国在秦朝和之前,叫相邦。因为权力很大,吕不韦事件之后,被秦始皇弃置,以加强皇权。西汉重设了相国,但曹参之后也停设,只有吕产短暂担任过。
绝大部分时间,西汉只有丞相,有时候有左右两个。汉哀帝元寿二年(公元前1年),改丞相为大司徒,丞相自此中止。
东汉绝大部分时间,只设司徒。东汉只有一任相国、两任丞相。
中平六年(189年),复设相国,由董卓担任,
初平三年(192年),汉相董卓遇刺,相国一职随之废止。
建安十三年(208年),复设丞相,由曹操担任;
延康元年(220年),汉相曹操于任上去世,曹丕接任丞相。
同年,汉献帝禅让,丞相一职随之废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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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6节 番外(114) 钱程的谋反教学(下)
“按事后公布的消息,主持诛杀诸吕的,是太尉周勃和丞相陈平。而这个计划,其实是陈平设计的。”钱程继续说道:“咱们刚才,是不是觉得这个行动漏洞很多,很草率啊?”
“是的,我觉得如果吕氏兄弟没这么傻,周勃和刘章等人肯定会完蛋。”夏洛特说完,又疑惑了下:“而陈平,也……不对,陈平呢?他好像没做什么啊?”
“那一天,他就派了刘章去周勃那儿,其他什么都没做。”钱程说:“但陈平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屡次出奇计,帮助汉朝夺取和安定天下。你说,我们随便聊聊就觉得漏洞百出的事,他能真的不知道么?”
“那他……是故意不想出头?”夏洛特似有所悟。
“我再给你讲两件事。”钱程笑着说:“一件,是高帝临终时,燕王卢绾造反,于是派相国樊哙带兵镇压。樊哙离开后,有人散布谣言,说樊哙盼着皇帝赶紧死,高帝很生气,召来陈平谋划。按照陈平的计谋,让他带上周勃,命令他们追去军中,斩杀樊哙,让周勃代替。”
“但樊哙是高帝最亲近的那群人,他的妻子就是之前说的临光侯吕媭。于是,路上,陈平和周勃商量,说皇帝要是后悔了,我们都得倒霉,不如把樊哙抓起来,送回去,让皇帝自己决定。”
“陈平在军营外筑起土台,用节召樊哙。樊哙没防备,去台上就被抓住了。陈平让周勃接管军队,自己带着樊哙返回。半路上,听到消息,说高帝驾崩了。”
“有诏书传来,让陈平去荥阳驻屯。陈平接受诏书,却马不停蹄跑到长安,冲进宫里大哭,汇报说已经把樊哙活捉来了。吕后姐妹听说樊哙还活着,就没有追究他。”
“他既然觉得杀樊哙不好,为什么给皇帝出主意的时候不说呢?”夏洛特问。
“他没有觉得不好。”钱程纠正道:“他是觉得杀樊哙对自己不利。至于樊哙的死活好不好,那是另一个问题。”
“但皇帝正在气头上,逆着皇帝的心情劝谏,不是此人的风格。皇帝驾崩后,他也不管自己定下的计谋和使命,直接跑回去了。”
“真是个狡猾的人。”夏洛特也不知道怎么评价,只好简单地总结道:“到底谁在盼着皇帝死,还不知道呢。”
“后来,吕后想分封吕氏子弟为王,右丞相王陵说不行,左丞相陈平说可以。王陵责怪陈平,陈平说,在朝廷当面反驳争谏,我不如你,保全社稷、安定刘氏后代,你比不上我。”钱程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夏洛特接下话:“他谋划此事,是因为诸吕显出了颓势;没有出面,是因为他也不能确定,这个颓势是真的还是假象。所以,他就让周勃冲在前面,实地指挥,万一不能取胜,还能想办法哄骗吕氏,保存自己。”
“周勃也没冲在前面。”钱程纠正道:“周勃让刘章带兵出发,而且担心不能取胜,没敢直接说要诛杀诸吕,只告诉刘章‘快去宫殿保护皇帝’。这是有明确记录的。”
“哎,一个个都是老滑头。”夏洛特叹了口气。
“你现在觉得,这些人是忠臣么?”钱程问。
夏洛特犹豫了下,没有回答。
“所以说,忠诚与否,是看形势的。”钱程回答:“他们需要一个理由,来让自己保持忠诚——当然,你给他,或者你的敌人通过犯错给他,都可以。没有足够的理由,那他们只能继续暗中保护社稷,精神上支持汉室了。这种,就是大汉的社稷忠臣了。”
“这都算?”夏洛特有些无奈。
“更多的,其实还是未央宫卫尉那种人。”他在纸上指了指:“你可能觉得此人行事奇怪,但其实这才是大部分人面对意外事件时,正常的反应——上司太尉说一句,他就做一句,绝不多,也不少。让他拦相国,他就拦一下,绝不动手,也绝不违抗命令。”
“这么说,他都已经算是恪尽职守的人了?”夏洛特苦笑了下。
“当然,至少他没直接逃跑或者装病不出来,也没把双方使者都扣了,等进一步变化。”钱程不假思索地说:“这种人,算是帝国精干官吏的代表。”
“你要记住,无论你是谋反还是被谋反的一方,这两种人,才是绝大多数。”他教导道:“所以,谋反的时候,控制要道、控制宫内出入消息才这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