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949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如果是后者,那问题就大了,就需要分析、弄清楚,这种改革为什么在江苏行、在别处就不行?

现在权哲身问出这个问题,孟松麓还是用学派的“标准答案”,回道:“若只说江苏一地,闲民,未必是坏事。”

“知江苏一地,政抑闲民,其义非也。所谓闲民,先儒之谬说,夫闲民不可少也。”

“有闲民,然后佣赁可得也;有闲民,然后行走可得也。”

“闲民者,或助力于农圃;或助力于虞衡;或助力于工商;或助力于刍收。”

“其筋力劳苦,有甚于常职之民。”

“先儒以为,闲民者,身无职名,白日依枕,终岁闲眠,故曰闲民,此真大谬也!”

“先儒枉疾此辈,每欲惩之酷罚,岂不怨哉?”

其实这也算是孟松麓的学派,在对着虚空输出。

先儒所言的闲民,和现在的闲民,本质上没啥区别,但社会基础的变化,使得发生了区别。

什么是闲民?

指的是封建社会里,士农工商等等包括那些贱籍之外的、没有“常”职的人。

按照这个定义,在工厂里做工的,在码头上扛活的,其实都是“闲民”。

说是农,有地吗?

说是商,有产吗?

说是工……工人和工匠小生产者,可完全不是一回事。

没有任何的产业,也没有任何封建社会的传统职业。

得业则生、失业则死,这就叫闲民。

在土地还有很多的时候,对先儒而言,闲民当然是应该去垦荒种地才对。要不闲着在城市里晃荡,也没有个常职,这不是“身无职名,白日依枕,终岁闲眠”是啥?

而现在……实际上从明晚期开始,这个先儒的定义就已经开始有些“和现实脱节”了。

农圃、工商、刍收,都很容易理解。虞衡者,天官大宰的下属官员,掌管山川林泽,官名代指,值的就是林业、林业附属的狩猎、采集、药材等行业。

这番其学派对闲民的“正名”,既是因为学派一贯的思路;也是因为江苏改革的社会现实。

当初李塨琢磨着均田策略的时候,就考虑过。土地其实是不够用的,多出来的人干啥?

那李塨是大顺开国之初的人,那时候百废待兴,商品经济也远没有经过二十多年折腾后的江苏这么发达。

他不是没想过,不能授田的多余人口,便考虑“转业”,为士、为商、为工等。

但那时候,他认为,或者说不只是他认为,而是所有人都必然认为,士、商、工,能容纳多少人?

根本不可能嘛。

也正是因为这个解决不了的死结,使得李塨最后搞出来一个可能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扯淡的均田方案,也就是好田五十亩、劣田百五十亩,待劣田变好田再均分五十亩……

实际上,其实这个问题,就算此时的江苏,也压根没有解决。

单单扬淮等地的大约一百五十万人,也压根不是全都成为“无产”的闲民。

而是绝大多数,不是被扔去了东北,就是扔去了南洋,外加大约四万平方里的盐荡区,以及靠着大量的基础建设维系着这些“闲民”有事做。

改革可不是只涉及到扬淮地区,江苏几府,都有不同的问题。

数量可绝对不止一百五十万人,实则更多。只不过因为扬淮地区的改革过于激进,漕运业和盐业,两大支柱产业都被刘钰废掉,而且是在数年之内完成的,问题之大可想而知。

其余府县的问题,只是相对而言,没那么激烈而已。

此时世界就是这么个现实,百年前荷兰一小片地方想吃饱,就直接引爆了欧洲为争夺市场的几场战争,英法西轮番下场。

江苏这么多的人口,要是超半数都是“闲民”,而且暂时有活干饿不死,闲民没变成起义军,那估计得吃下半个世界。

刘钰非要联法打印也是因为这个——社会变革,必要死人。要么孟加拉大饥荒,死掉一千五百万人,瓦解掉原本的棉纺织业经济,让大顺的闲民有事做而不是选择起义;要么大顺自己死人,内战爆发,农民起义,死个七八千万人。

不是死别人,就是死自己。

反正现在已经这样了,运河一废,别的地方不提,别的行业不提,单单扬州府的五六万运盐工,和其家属大约二三十万人……反正现在是消失了,不存在这个群体了。

未必是被杀了,而是对一个脆弱的家庭而言,忽然转换职业、离开故土,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苦痛。

对朝廷而言,这是“代价”。

对江苏的激进改革,皇帝能够支持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当初废运河时候讨论过的“黄河”问题。

治河,必废漕。

这是共识。

那么,废漕,就能治河吗?

显然,不能,黄河也是此时的大顺配治的?黄河向往哪跑就往哪跑,最多也就是修修补补。

那么,废漕的另一个潜台词是什么?

废漕的另一个潜台词,就是黄河治不了的,夺淮入海近千年,已经淤积的过高了。

决口北上,那只是个时间问题,如同西洋故事里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掉下来。

以这个现实为前提,皇帝就必须考虑,如果不废漕运,一旦黄河决口,漕运堵塞崩溃,会出现什么情况?

漕运断绝。

中央政府失去粮食和江南的白银。

百万漕工无业,起义。

加上大水灾造成的百姓生存,北方起义大爆发。

经济中心和政治中心分割,中央集权崩溃,地方势力崛起。

大顺要完。

所以,废漕运,走海运的一个潜台词,就是默认黄河肯定会决口,然后保证江南这个经济中心和京城那个政治中心的联系。

问题一多、堆在一起就不好解决了,就成了明末困局怎么走都是死了。

是以,先解决漕工问题。

然后,等着黄河决口,依靠江南的财力和粮食,完成镇压。

百万漕工,加山东、河南的几千万百姓,这就是皇帝内心已经预想过的“漕运改革的代价”。

从皇帝统治的角度看废漕运,阴暗的角度,就三个字:

【分批杀】

先废漕运,杀一批最有反抗精神,和天生自带组织力的漕工。

再等着头顶悬着的那口剑落下,杀灾民。

杀剩下的,把青壮募兵,剩下的或者饿死,或者屠戮,或者扔到东北南洋。

不要把问题等到一下子全爆发再去解决,到时候,杀都杀不完。

在内心早就酝酿、想象过处理上千万人反抗的局面后。

有了这个心理基础,皇帝对刘钰在江苏搞得激烈改革,以及雪片一样的弹劾,压根不觉得很震撼。

而最艰难的转型期,已经熬过去了,至少在改革最伤民的时候,皇帝支持。

现在再看这么“闲民”,颜李学派的这群人,自然也就产生了不一样的看法。

至少在江苏,这似乎是个可行的、解决颜李学派心中梦魇——人多,地少,不可能人均五十亩——的办法。如果是可以普遍推行的,也终于让从李塨开始就琢磨着均田而田不足、转业而士工商无以纳的困境,得以解决。

故而,他们学派对“闲民”的看法,转向了为闲民正名,认为闲民是工商业发展的基础。

第808章 上国心态(六)

孟松麓转述了其学派的标准答案。

然后就指着眼前刚刚竣工的从阜宁到南通的运河,说道:“自古以来,未曾有开河而不伤民者。”

“而这条河,一举四得,却不伤民,皆赖闲民之力。”

虽然说,他们学派的复古授田尝试,被这几年的大基建搞得很狼狈,但孟松麓还是对这条运河赞许有加,承认这是一条基本不伤民的运河。

权哲身沿途北上,也能感受到这条河的好处。

这条贯穿淮河人工河道与长江的运河,绵延数百里,南北纵横。

而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条东西向的分支。

将整个淮河,切割成大大小小的方格。

这些方格,既可以灌溉,也可以通船。从工商业的角度,航运和棉花灌溉,都是这条河的好处,也是垦荒的那些人愿意出钱修的原因。

但在工商业之外的好处,终究还是从苏北到长江的百万百姓也得到了实惠。

这条河是沿着过去的范公堤修的。

西边是河。

挖出来的泥土,堆积在原本的范公堤上,形成了高高的堤坝。

堤坝上,二期工程还要借助堤坝,在范公堤上修一条有厚路基的路。

虽然海岸不断东移,范公堤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大的价值了。

但是,作为海潮的第二道防线,这条靠着运河的泥土堆积起来的新堤,还是给了数百万人口极大的安全感。

即便是遇到数百年一遇的大潮灾,运河土堆积起来的加固的范公堤,也能确保潮水到此为止。

无论怎么看,修运河都是没错的。

哪怕,那些资本出钱修这条河的目的,压根没考虑二道海潮、内部阻水等民生问题。

但结果在这摆着,确实使得百姓受益。

而且这条河也算是江苏一系列改革之后的一次成功尝试,算是真正贯彻了“募役法”的改革。

对这条河,孟松麓不吝溢美之词的。

“此河既通,不提棉花豆饼小麦的运输。”

“只说资本沿河北上,河流两岸,皆可得兴国公所言的工商之利。织机下乡,棉纱下乡,两岸百姓的生活,十年之后,亦可与南通周边看齐了。”

“哪怕是我们的乡约村社,也可受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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