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948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南通地区的纺织业资本,也会沿着阜宁到南通的运河,一路北上,不断渗透瓦解,将更多的运河沿岸的男耕女织,变成现在这种奇怪的男耕女织模式。

当时乡约村社的尝试,就是复古制的。

是均田授田的,要靠程廷祚提倡的“泛爱”和儒家的家庭伦理为单位,靠乡贤乡约为基石,泰州学派当年的聚合会为模型,搞出来的一个四不像的东西。

如今到了这一步,下一步该怎么走,掺和进来的各个学派之间产生了极大的分歧。

就拿现在权哲身看到的这个村落里的情况,没被赶走的,留在村子里的,还有四百多户,这是个大村。

全村涌进来六百多台铁轮织机,但这些织机都不是村民的,而是资本的。

靠村民自己买,猴年马月能买到?

程廷祚不是没考虑过,让乡约村社的各家出一笔钱,买几台织机。可这个想法有很大的问题。

织机买回来,归谁?

收入归谁?

布是内部用,还是去卖?

织布的人,得多少钱?

各家各户是独立的家庭,这种情况下必然会出现诸多矛盾。

有部分复古派说,不如仿照明初模式,搞匠户制。乡约村社出人,做专门的匠户,每个月完成一定数量的织布量。

但这个想法提出来,在内部就被否了。

当初一激动,圈了24万亩土地搞尝试。

税照常缴。

水利工程的费用,照常出。运河挖掘,也是苏北圈地区按照圈地数出三分之二的钱,禁止商业资本投资防止日后收过水费。

激动之后,处处缺钱。

而且在阜宁到南通的运河修成、淮南圈地基本全面完成之前,松江的商业资本也压根不想给他们贷款。

抵押物是有的。

但是,这抵押物纯麻烦。

垦荒公司可以贷款,而且贷的很方便,因为地是垦荒公司的,上面干活的是雇工。

真要是收地的话,直接收地,自己经营就行。

而这个乡约村社,是授田于民,使得制民恒产的。

当初淮南圈地的时候,因为盐户产权问题,就惹了一堆骚。

资本之前是一点都不想把钱贷给这个麻烦的村社。

真要是还不上钱收地,稳固了小农生活的农夫,肯一无所有去做雇工?

到时候闹将起来,不够麻烦的。

又是穿着寿衣去县衙、又是割肉断指以明志的,这谁受得了?

别说不一样,当初盐户对草荡,还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的,但还不是一样闹了三五年,动了军队才镇压下去的?

然而,伴随着运河修通,淮南圈地基本完成,土地的价值激增。

资本考虑了一下将来收地的利润,考虑了一下收地可能造成的麻烦,利润战胜了麻烦,现在自然肯贷。

刘钰之前倒是给程廷祚提过意见,说你可以效仿淮南别处圈地的地方,搞成这种公司模式。

大不了,你对百姓好点,利润多发给百姓点,也比你现在搞成四不像这样强。

或者是,更激进一点,产皆共有。

搞成公司模式,最起码能把资本聚集起来,增肥土地、种植棉花、发展纺织,一点点积累资本,完成产业升级。

现在搞成这种四不像模式,当初早就说过,淮南盐垦搞小农模式,只会让土地退化,三五年就反盐,你们偏不信。

而且等着将来工业革命到来,又几乎是和基建完成同时的,你们到时候根本没有资本进行升级。

就算运河修通,资本沿河北上,广撒织机下乡。

可自己集资买织机得的利润,和用人家的织机、承人家发下来的纱线那点钱,能一样吗?

当初就那么搞,先从种粮升级到种棉,再从种棉升级到织布,至于搞的这么狼狈吗?

而且当时刘钰也说的很明白了,淮南圈地的那些人的资本,你们比不了。

那些资本是靠搜刮五省百姓的盐利、靠拿到了大顺伐日下南洋几战的红利完成的血腥积累。

你以为朝廷当年伐日本,真就是为了琉球那点事?还不是贪图日本的白银?

五省的老百姓从盐里,朝鲜日本南洋的百姓从布里,欧洲那边从瓷器丝绸茶叶里出了这笔钱,你们又没有这笔钱,这么搞肯定要完。

当然,这里面刘钰起到了一个不是很好的作用。

理论上,他可以利用自己的权职,或者为了树立样板,减免淮南五年大基建这个乡约村社该出的钱,甚至给予低息贷款。

但这个样板,一点都不是刘钰所喜欢的。

本来就各种嘲讽,还嘲讽说他们是在玩复古演戏过瘾,自然是一个子儿都不肯减免。

一群人,五年之内,要从零开始积累各家的资本。

还要承受淮南的整体大基建。

还要承受伴随运河修通的纺织资本北伐,把运河区都拉进织机下乡区。

这要是能承受得住,那可真是要把经济学问都改写了。

反正这一套是刘钰乐于看到的,是资本主义对复古空想的胜利。

至于孟松麓因着权哲身看的南通周边的富庶区,也确实如权哲身所言:基建的事,当年汉高祖的侄儿、吴王刘濞的时候完成了。

反正是当年修运河的人都死快两千年了,之前朝廷的徭役修河也一直没停,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自不一样。

这地方的人自然是过的美滋滋。

而淮南基建的钱,用的也是五省盐利、海外他国百姓的钱,那些圈地种棉的大资本也不艰难。

挖河也不用他们出劳役,一大堆被从乡村赶出来的佃户、以及扬淮衰败之后的流民。

这件事,孟松麓等人只是觉得不公平,但可没有对刘钰有太多不满。

三五年大基建,在基本不伤民的情况下,愣生生搞出来一套平行的“范公堤”、一套从淮河到长江的新运河,这功绩陪祀淮南各地的范文正公祠,总是够了的。别处的范公祠肯定不够格,但淮南的范公祠主要还是泽被后世的范公堤的。

至于扬州衰败,他们学派的态度也只是略微惋惜。否则当初也不会因为盐改的事,程廷祚和吴敬梓因为大义、小义的事闹掰。

孟松麓可能自己都没注意到,他对经济的分析,已经在潜移默化间形成了一种和以往不同的分析模式。

他也没觉得这有啥不正常,而是试图把这种崭新的经济分析思路,和原本的儒学融合起来。

反正权哲身是要去乡约村社的,与其到了那之后慨叹“上国不过如此”。

还不如先看看这些繁荣地区,生出上国富庶的感慨,再打打预防针,说清楚乡约村社面临的特殊情况。

而且,这本身也是一种对权哲身的提醒:先富后教是夫子的理念,这是论语可证的。

而想要富,先挖河。

既通交通、亦为水利。

不过,这本身也是儒学的一个现实困境:以朝鲜国为例,假设,如果用轻重术聚敛钱财,然后修水利、挖运河、置灌溉。对,还是不对?

这就又涉及到了儒学从宋以来的学派纷争,或者说此时大顺儒学界的影射显学——“管仲”,到底仁不仁?

影射显学的那个“管仲”之外,真的那个管仲仁不仁,这还涉及到追述先王之道,追到哪?

是追到周孔?

还是追到孔孟?

还是追到孔荀?

第807章 上国心态(五)

当然,追道统,和影射显学,这都必须是经历了大顺开国和之后改革的儒生才能理解的东西。

权哲身还听不出来这种和百余年的历史相嵌套的东西。

对孟松麓所言的兴水利一事,倒是颇为赞许。

只是,两边的情况多有不同。

至少在淮南地区,大顺这边兴修水利的主力,已经是“闲民”了;而朝鲜国的土地制度摆在那,注定了兴修水利只能依靠奴婢和征发劳役。

而“闲民”,又意味着这本身就是星湖学派的梦魇——闲民都是农村破产的农民和退租逃荒的佃户。而星湖学派在左右分野之后,星湖左派一直试图致力解决的,是土地兼并问题,并且思路还是很明显的向后退的那种思路。

其实即便是大顺这边,在开国之初和明末思想激辩中,往后退回到明初那种固定身份的状态,也一度成为主流。

但最终,顶不住蜂拥而进的白银,也顶不住江南地区已经发展起来的商品经济,这个退回到明初严格身份制的想法最终也没有立住脚。

至少从眼前看来,似乎大顺这边解决了土地兼并带来的“闲民”问题。

持有往回退和复古想法的人,都是激进的改革派。只是,改革的方向,是往前还是往后的问题,但肯定不是保守派。蹲在原地前后小幅摆动一下的,才是保守派。

权哲身这种激进派,未必真的想要全面复古,只是因为自己找不到往前走的方向,心里又对社会不公极为不满,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往回退,从先儒的学问中寻找解决方法。

他们和大顺这边的人是不一样的。

作为文化圈的次生成员,他们身上不用背负道统这个负担。

是以,他们的想法往往是不怎么“正规”的。原本历史上的基督教问题,就能看出端倪——平壤成为东方梵蒂冈的源头,就很奇葩。权哲身这些接触到基督教书籍的士大夫,不是“加入”天主教,而是自创了一个朝鲜教区。不管是牧师还是教区主教,都是压根没有天主教廷参与,自己照着基本翻译成汉文的书,自己创出来的,全程自封。

这也算是后世那边邪教泛滥的一个历史渊源吧。

如今权哲身看到江苏的改革成果后,内心其实已经有所动摇,心想是不是能走这条路呢?

出于这个想法,权哲身问了一下孟松麓。

“孟兄,你对闲民如何看?兴国公的改革,在这里造出了海量的闲民。可现在看来,闲民似也无甚大害?先儒以为,闲民乃天下第一大患,此中分歧,孟兄如何看待?”

孟松麓对这个问题,其实也真的是不好回答。

因为,这里面的根本问题,就是江苏的模式,是否是可以在天下推广的?

亦或者,江苏的改革,只适用于江苏一地?

如果是前者,那学派还折腾什么呢?不管是富民,还是制度,甚至实学,都不用他们管了,那他们存在的价值只剩下道德教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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