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950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但是……”

溢美之余,孟松麓很自然地话锋一转。

“但是,如齐可得鱼盐之利;秦若学齐,便是刻舟求剑了。”

“是以习斋先生,才要讲实学。将欲动而立功者,不可不知天文、地理、舆情等等。知此学问,方知何事可做,何事不能做。”

“我言,欲富,先挖河、修水利,此正道也。”

“然而,闲民在此、与闲民在彼,这又不同。闲民事,江苏可以这样做,别处未必可行。”

“鹿庵兄还是要得其意,而不该学其形。”

“秉实学,知地理、经济,然后方可救世济民。”

“上国之大,西抵黄沙、东延沧海。各处之不同,非朝鲜一国所能比。”

“圣人云,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而而改之。”

“然于鹿庵兄,此番上国求学,当择适者而从之。江苏之善,于江苏为善,为别处为恶。此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此间道理,又非要知本土国情地理,懂经济学问,方可分辨何等可用、何等不可用。”

“又如本派对闲民的看法,自然正确。”

“但,为政者,难在如何控制闲民而不伤,如何不使闲民多且无业而致乱。”

“既为士大夫,当平治天下。”

“闲民不堕,亦不应被暴惩。这是理。”

“而如何让闲民不至于出问题、又如何保证百姓生计。这是政。”

“理与政之间,便要靠实学经济学问,否则便是空谈。”

权哲身深以为然,颇有醍醐灌顶之感,连声称谢。

孟松麓的话说的足够明白了。

闲民这个群体,是要被正名的,就像是商人,也是需要被正名的。

但正名,并不意味着就可以说,把土地兼并,无限制造闲民,就是合理的;从而再推出土地兼并就是合理的。

或者说,商人是合理的,那么就可以推出来,啥也不管,让商人可劲儿放高利贷,兼并土地,囤积土地,就是合理的。

这就是真正的士大夫要面对的问题。

不能一味地觉得,闲民出现就不对。

但也不能觉得,闲民出现对,就啥也不管。

只是,怎么管,刘钰的一些做法,给了这些人一个新的思路。

倒不是镇压之类的手段,那谁都会。

而是通过种种奇怪的改革,使得江苏一省的买已有耕地作为商业投资的难题被遏制了,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土地“继续”兼并问题。

事后看,效果达到了。

但在事后之前,又很难看明白。

比如南通周边的土地兼并问题,没有解决,但继续兼并的趋势被遏制了。

靠的是包括赋税制度、织机下乡、对外开拓、开发东北南洋两大商品粮基地等一系列政策来解决的。

之前的兼并问题,没有解决。大量的佃户退租,成为闲民。

继续的兼并问题,得到了遏制,依靠纺织业发展,使得自耕农群体的抗灾能力得到了提升,不至于出现一有灾荒就卖地的情况。

同时,粮价降低,又使得传统收租制的利润降低;而自耕农的稳固,又促使了土地价格上升。

买地而后靠地租,这种纯粹的商业资本的运作模式,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

资本买已有耕地而收租的利润,不如投资到新垦土地、种植园、工商业上。

而反过来,又迫使一些守旧地主选择由实物租,转为货币租。

然而货币租,又使得佃农撑不住,加上每年粮食一下来就会迎来一波粮食降价期,只能退佃跑路——比如原先一石米一两半银子,实物租下,一石米就是一两半银子;现在粮食压价,地主想要保证原本的收益,只能选择货币租,否则收来一石米只能卖一两银子,可问题是佃农自己种的那点东西,也得卖出去才有钱啊,除了退佃跑路,还有啥活路?

如果只看这些改革中的一项,感觉不到有什么影响。

但这些改革掺在一起后,效果就渐渐显现出来。

那么,这里面,有没有可以传承、学习、总结的道理呢?

孟松麓等人觉得,肯定有。正是靠着这样的道理,才能够指导改革。

但同时,因为开始了解这里面的道理,也就越发坚定了他们学派坚持尝试的心。

因为,了解了这里面的道理后,就会得出一个结论:这个模式,是不能用于全天下的。用在全天下,结果就是一场地动山摇的大起义。

江苏的政策,或许可以平移到河南、陕西。

但江苏的港口、长江河运、纵横的水网运河、被富集的包括盐业在内的大量资本、可以方便地移民东北和南洋等等东西,却是无法平移到河南、陕西的。

江苏的改革,到底吃了多少东西,才改成这样?伴随着改革的成功,以及程廷祚、孟松麓等人接受了一些新理念之后的复盘,发现实在是过于惊人。

不算关东和南洋移民的方便条件,不算气候港口水运等特殊,只算投入的资本资源。

福建的茶叶,利润的七成,都留在了苏南。

五省的盐业,除了朝廷的抽税,所有利润都留在了苏南。

江西的瓷器出口,利润的九成,都留在了苏南。

关东的大豆,八成都被苏北的土地吃了。

剩下的诸如黄铜、大黄、锌合金、香料贸易等等,大部分利润也都留在了苏南。

在扬州被毁之后,积累数百年的盐业利润、漕运财富,也都富集到了苏南。

而这些利润,却又被刘钰引导着往东北、南洋等地投资,用各种手段弄到税来搞基建。

这些条件,也都是别处所不可能有的。

这一切,都让他们的尝试,即便失败、即便被刘钰嘲讽,但依旧坚持。

因为他们坚信,刘钰的办法,不能治天下。

刘钰在苏南苏中,根本没解决土地矛盾,而是把“制造问题”的佃户,给解决了。

别的地方,可不可以学?

理论上可以学,但现实是不解决土地问题而解决制造问题的佃户,会让大顺亲眼目睹他们的祖上是怎么得天下的。

这也就是孟松麓在面对权哲身时候的上国心态下,引导权哲身看看这些富庶之地的想法。

富国之道,上国是有的,你们如果找不到路,可以来上国找,而不要想着去外面找。

你眼中所见的,是你们可以追求的未来,也是我们认为天下的未来模样。

但怎么抵达这个未来,你们面临的情况,又是兴国公的手段解决不了的,还得看我们这些人的尝试和构建。

最终是要让天下都能做到狗彘食人食的,如这里一样。

未来就在这摆着。

但从现实到未来之间,还有个最难的怎么做到。

怎么做到,我们会找到办法的,一个终极的、能解决同文化圈内的普遍问题的办法。

为藩属找路,这本身也是盛世危机之下,母国儒生的义务。

这不是为了救藩属,而是为了证明儒学是普遍适用的,至少在天下之内是普遍适用的。

这是大顺展开对外交流之后,儒学急需要解决的理论危机,真正的大儒都会这么做,因为现在压根不需要他们救亡图存,也不需要他们保天下,甚至不需要他们搞实学,总得干点什么。

同时一些大儒也明白,能吸引藩属的,繁华富庶强大,又是经书维系藩属向心的基石。

尤其是面对一个其所传承的学问,明显被西教所染的藩属儒生,更要依靠富庶繁华而收其心。三魂环理论,不是实学,而是西学,这一点,经历了大顺西、实分野的这群人,是很清楚的。

第809章 上国心态(七)

只不过,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很多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孟松麓等人的乡约村社尝试,本身就在前朝泰州学派的范围之内,加之搞这件事的时候真正愿意和底层接触的,又多是一些传承了泰州学派思想精髓的儒生。

虽然因为泰州学派当年说武王伐纣之后应该退回陕西、让薇子做天子这件事,使得此时并没有真正扛着泰州学派旗号的人。

但换了衣服,人还是那个人。

孟松麓在权哲身面前,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自可以认为他们学派被西教所染。

然而轮到他们自己的时候,却也被一些宗教想法困扰的不行。

当年黄宗羲就说过,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溪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溪而渐失其传。

泰州学派的儒学,走的是平民化、宗教化的路线。

靠气功治病、吟游诗歌、讲演故事,把复杂而成体系的儒学,搞成类似宗教的方式,以一种让“愚夫愚妇”能听懂的方式,传播儒学道德。

学派创始人做过《鳅鳝赋》,也说过“入则为国师、出则为万世之师”的话,大体可以看出来他思考的儒学改革方向,到底是什么。

简言之,一群泥鳅、鳝鱼被困在水缸里,奄奄一息。这时候,他这条先觉者,跃入天河,化身为龙,降下玉露,携带这些奄奄一息的泥鳅同入大海。

有诗赞曰:一旦春来不自由,遍行天下壮皇州。有朝物化天人和,麟凤归来尧舜秋!

愚夫愚妇,根本听不懂系统化、几乎哲学化的儒学。

那么,就把儒学简化,简化成平民也能懂的东西,依靠类似宗教的手段、类似宗教道德的方式,让儒学道德深入基层。

其实,就是试图把儒学改成平民宗教,再利用宗教,提升百姓道德,最终做到“人人君子,比屋可封”的王道之世。

而这个道德、或者说人人君子的道德构建,又是以“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伦常秩序,井然无犯”为根基的。

简单点理解,想搞一个“儒教教廷”,通过民间传教的方式,让道德复兴。

平民……平民百姓是更容易接受气功治病、梦中救世、大中垂象这些神秘主义的东西呢?

还是这些根本不识字的平民百姓,会更容易接受那些大部头的儒学理论呢?

这学派,在明末的时候,就被多少人喷过了,说这根本不是儒学,含教量太高,这么搞肯定最终会搞成黄巾、白莲。

再说了,儒家的学问,是那么简单能理解的吗?是平民百姓靠几句诗歌、道德、乡约这些关乎日常所用的东西,就能解释明白的吗?

这么搞,这还是儒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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