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939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但问题就在于大顺的工业革命爆发了。

因为军布税收改革而刚刚出现、刚刚发展起来的朝鲜家庭手工业,是真的顶不住大顺棉布的冲击。一点也顶不住,几年就彻底崩了。

而且,这里面朝鲜国的税制,真的是帮了个大忙——军布制度下,几十万人要买棉布交税。

朝鲜国自己也美滋滋:通过还米制,也就是朝鲜特色的强制青苗贷,利息赚一波;还米利息米卖给大顺换了棉布,再把棉布卖给百姓,再逼着百姓用布交税,再赚一波。

朝廷收入蹭蹭的涨。

本来是个两条腿轮着往前走的过程:家庭手工织布业发展,农民破产土地兼并,城市发展,以手工业为中心再逐步吸纳这些破产的人口。

现在是因为大顺工业革命的爆发,直接把另一条腿打折了。

农村破产了,手工业没发展起来。好容易靠着之前中日贸易品二道贩子积攒起来的那点资本,全都流向买办商业集团了。

买办嘛,哪国都一个吊样。

英国东印度公司,恨不得英国的羊毛纺织业和棉布纺织业全都死掉,让印度棉布直接毁灭英国的传统纺织业。

法国东印度公司,恨不得法国的殖民地咖啡种植业,全都破产,从而打开茶的销路。

荷兰东印度公司,更是再被大顺夺了南洋之后,迅速全面与大顺合作,一起消灭荷兰残余的那点手工业行会。

于是朝鲜国也就出现了孟松麓此时完全无法理解的现实。

这个现实,被刘钰在大顺死死压着,包括断运河、改盐政、控棉纱等,都是在极力防止苏南对周边省的冲击。尤其是断运河,使得内陆运输成本增加,初步工业革命的优势被运输成本抵消,顶到安徽就顶不太动了。

简言之,怎么解决封建社会的固有问题,是明末思想界反思的方向。

对朝鲜国来说,则是怎么解决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新问题。

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而对朝鲜国来说,这个问题又是无解的。

在没有外部势力干涉的情况下,东亚内部的藩属国,怎么反抗完成了军改、初步工业革命、汉城到威海卫海军基地的距离甚至赶不上京城出门去趟济南的这个帝国主义?

朝鲜国尝试过反抗,搞过禁奢令。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禁奢令以及后续的《皇明通纪》文字狱事件,使得朝鲜国呈现出一种诡异无比的状态。

思想上,每一次改革尝试,都会导致反动回潮,思想上更加封闭保守。

经济上,商品冲击,原本负责朝廷和地方的类似于大顺盐商的朝鲜“御”商,迅速买办化,纵深不宽海港遍布,冲击飞速蔓延。

这种买办化,比西方帝国主义的入侵更复杂。

因为“尊周”,是朝鲜国的立国之本。

买办的亲华属性,自带李氏朝鲜的政治正确。

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不尊周,现实里是不行的。

可以在内部小圈子里,嘀嘀咕咕说,大顺现在对藩属全无王道、尽皆霸道,这是标准的从夏变夷。

但官面上,能说吗?

北伐?帝出乎震?小中华复正统王道华夏?由天文学地理学引出的地球是圆的根本不存在“中”国这个概念实则夷夏皆同?

哪一个说出来都是灭顶之灾。

历史上,朝鲜国的儒生金若行,还在乾小四统治的巅峰期,提出过“中国已经是夷狄了,朝鲜才是正统,劝进王上,用天子礼乐”的想法。

朝鲜的种姓制是不是华夏正统且不论,只说能在1768年提出让朝鲜王“用天子礼乐”,也真是……

也是可见夜郎国的士大夫脑子朽成什么样了,不说开眼看世界,开眼看周边都是奢望。

朝鲜的腐朽势力和封建意识,可比这边根深蒂固太多了。

和日本鬼子真刀真枪打了许多年的大金,一直到1970年末代“世子”李垠“薨”了,才在72年末把自己的称呼从“内阁首相”改掉。

标准的为“君父”守孝三年、丞相继承大统的套路。

比起来盗皇族墓毫无压力的绿林赤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狗脚朕的传统,两边的情况真的是差得太远。

不管是现实还是传统,这个自称“小中华”的玩意儿和大顺之间的区别,都大到了其实压根不能学的地步。

两个人之间的交流,因为默认的基础性的一些东西,牛头不对马嘴。说着同样的汉语,用着同样的经典,可交流起来完全对不上路。

交流到最后,权哲身只能试着说出来自己来的目的。

“实不相瞒,孟兄,你说的这些东西,我一时间难以明白。”

“我此番来这里,是听闻盐政改革废盐垦荒后,一些大儒乡绅良善者,买了好大一片草荡。”

“欲复古时井田之制、乡约和谐,欲行古时学校政治。是以特地来到这里,明日就要前往南通北上。”

“我见孟兄亦非那种庸碌之士。”

“之前听闻盐政改革时候,诸多生员闹出大笑话,有人讽之,诗云:唐宋鞋袜数斤棉,踏进清霜趁暮烟。”

“浅绿周衣长曳地,真红长扇半遮天。”

“才读一卷言能律,财尽千金尚有钱。”

“朱门尽日垂头客,若到乡关意气全。”

“此等腐朽之辈,与大道全无用处。”

“若我辈中人尽皆有君子之气,能如古之道德,恐这天下也未尝不能治。”

“如今终于有人尝试买田,而行书中大道。孟兄久居此地,难道不曾去看看?”

一听这话,孟松麓忍不住苦笑出声,心道自己何止是去看过?自己就是学派里的人,和泰州的余部、明末诸先生的后学,一起尝试搞了这么个类似于前朝何心隐聚合堂的东西。

自己此番出现在松江,也正是因为这个乡约复古的大村社出了问题才来的。

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简言之一个字,缺钱。

这一次修阜宁到南通的运河,所有在淮南圈地的团体或者公司,都必须要按照地亩数量,出这份钱。

省里面只给解决三分之一的款项,剩下三分之一,谁得利、谁出钱。

刘钰压根不想把这个立成样板,既不给特殊拨款,也不给优免待遇。

甚至还写了封信嘲讽,把程廷祚气的急火攻心,差点吐血。

信写的倒是简单,里面就一句话:绵庄先生不是在解决现实问题,而是搭了个舞台演一出上古的戏,满足各个学派的复古愿望。假装现实的主要矛盾是人均百亩之田如何吃饱,然后通过复杂的尝试得到了一个惊人的结论:人均百亩田是可以吃饱的!

第797章 工业革命(十四)

孟松麓可是记得,当初先生接到刘钰的这封信后,当时就气的脸色苍白。

一连两天都没吃下去饭,长吁短叹。

这封信很短,但嘲讽的点可是足够多的。

首先就是,嘲讽了这群号称实学派的,走的是闭着眼睛空谈的路。

现实难题,是人均百亩地怎么吃饱的问题吗?

真要是这个问题是主要矛盾,还用你们解决?拴条狗在衙门,都能解决。

你们学派前辈的颜元的三十年赎买也好、王源的加增私田税使得私人主动报为官田也罢,最起码还是在尝试思考怎么解决这个主要矛盾。

你们可倒好,闭着眼睛忽视这个主要矛盾。

跑到空地上,玩这种上古角色扮演。

咋的,你们是有能力把全国都变成淮南这种人少地多、交通方便、雨顺不旱的物质基础啊?不能的话,你们在这玩这种扮演,啥意思呢?

要我减免你们的土地税?让我减免你们修运河该出的钱和人力?门都没有。

有能力就上。

没能力,不是有土地吗?

抵押,贷款啊。

还不起,收地呗,多简单。

或者,可以学一学黄宗羲的《明儒学案》里何心隐的做法,聚会的时候带上小弟打手,车骑雍容,直接抓着前来聚会的方湛的胳膊,曰:“借”我百金。

你们一起搞这个乡约村社尝试的人也不少,都是士绅捐助,谁有钱问谁要呗。

你们学派不是能打吗?学学何心隐,直接带上小弟,聚会的时候直接“借”钱不就好了?

这封信弄得孟松麓等一大批人很是下不来台,而且偏偏这封信给的时间又非常的恶心。

恰逢这边要修基础建设,搞水利、搞运河、搞灌溉而缺钱的时候。刘钰故意拿士绅优免退税的钱来说事,明知不可能,故意恶心人。

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讽刺:你们继续幻想三十年自愿赎买、地主自愿把土地交给佃户吧。梦里啥都有,我这要个退税的士绅优免钱,要兴修水利都要不出来,你们继续做梦吧。

孟松麓这一次回松江府,就是来借钱的。

然而找了一圈,朋友每人肯借、士绅愿意捐助一些但也是九牛一毛。

然而,有的是人主动愿意借给他们。

只要他们愿意用土地作为抵押,松江府的不少金融资本主动找上了门,跟程廷祚谈:钱,不是问题。

这是明摆着的事:从阜宁到南通的运河修通了,既可以航运,又可以灌溉;海潮堤坝也基本完工了。这些土地马上就要升值了。

只要现在让他们拿土地作为抵押,日后还不上钱,就得拿土地偿还了。这可赚大了,阜宁到南通的运河一通,大基建基本完成,长绒棉价格日日高,不怕这些圈地的借钱,就怕他们不缺钱。

当初盐政改革时候,程廷祚等人凭着自己的影响力,以及各方关系,利用泰州学派的乡约构想,借助明末思想家的后辈弟子的支持,在淮南圈了24万亩的土地。

不算大,几个大垦荒公司都在三十万亩以上。

可以说,这是个明末到此时的空想大杂烩。

当初圈的时候,其实刘钰就和他们说过,告诉他们这地方其实不好,没有巨量资本投入,是不可能完成土地改造的。

或者,你们真的能深入群众,把百姓发动起来战胜自然。

否则的话,有这钱,你们不如带人出海。

去南半球那片广袤的土地上,实现你们的“三代之城”。

那里土地肥沃,气候条件说真的,比此时的苏北草荡滩涂区,要强不少。

你们愿意走,儒生愿意去,刘钰可以个人资助一笔钱。之前已经断断续续地扔了不少人去那边,牛羊马狗这些东西也已经繁殖了不少了。去了那边,绝对可以尝试你们的道德乡约的三代之城,作为儒学的复古派,去吧,去追寻你们的应许之地。复尧舜之德治。

然而,没读书人肯去。

百姓肯定是愿意去的,但就现在来看,成本又高,资本不出钱是移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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