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想让资本出钱,就得放出来那边有金矿的大招。
但至少在苏北垦荒完全解决、辽河流域全面商品粮化之前,这个大招暂时还不能放,还得钓着资本让他们往苏北和东北的土地上投呢。
是以搞来搞去,不听刘钰的,非要圈占了24万亩的草荡。
又没有后续的资本投入,组织模式还是泰州学派的那一套,水利设施都搞不起来,还想在苏北这地方建成三代乡村?
这里面的麻烦事太多,远不如一开始设想的那么美好。
现在权哲身提出自己来到这,就是为了去看看那个乡约村社,孟松麓只能是面露苦涩。
而且,在接到刘钰的那封嘲讽信之后,连程廷祚自己都说,这也是出于无奈。
如果真的有用,他应该去一处具有代表性的地方,比如河南、安徽等地。这种有代表性的地方若是搞好了,那么就证明或许可以推向全国。否则且不说在淮南都没搞好,就算搞好了,真的能把淮南的物质条件变成全国吗?
而之所以不能去那些地方,道理也非常庸俗。
没钱。圈不起二十四万亩的土地。
况且人家根本也不卖,谁卖地谁是败家子。
所以到头来还真就是绕回了当初孟松麓和孟铁柱在海州的那场争辩:你们连第一步的“能井则井、不能井则均”都走不了,考虑后续有什么用?
苦笑一阵后,孟松麓直言道:“赵兄,实不相瞒,你要去的地方,正是恩师牵头组织的。只是,实话实说,效果并不甚好。”
“其中缘由,实在一言难尽。要说胥吏迫压,还真没有;税赋徭役,古之什一……剩下的不论挖河、治水、修堤等等,也确实该花这个钱、出这份力。”
“当初圈地时候,就为了防止各家扯皮、三个和尚没水吃,多半都是竖条通海的。不修水利,无以去盐;不修海堤,海潮倒灌。到时候淹了我们自己还好说,若淹了别人家的棉田,还要我们赔钱哩。”
权哲身先是一惊,随后大悲。
李星湖让他偷渡到大顺,首先要学的,就是在那些违禁书册上看到的淮南复古尝试。
哪曾想还没到淮南,先见到了正主儿,这亲身投入其中的都感觉效果不好,那恐怕……
“孟兄,岂不闻古人云: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
“孟兄正值当年,当应趁着年轻,施展作为。又何必多做哀叹之态?既不行,改之可矣。”
“这淮南垦荒事,除你们外,剩余的都是兴国公的霸道手段,难道他这霸道手段就真的胜于王道?何不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戒之?”
孟松麓苦笑一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刘钰用的那些手段,这边也不是想学就能学的。不是技术问题,而是单纯的组织能力问题。
对这个问题,孟松麓用了一个很小的点,给权哲身解释了一下为什么学不了。
“赵兄之前所见的倒毙之尸,心生恻隐感叹,甚至以为吴地百姓皆无恻隐之心,实则不然。”
“我说他们再挺几日,日子就好过了。其中货运码头搬运周期的道理,我也说了。再说另外一件事。”
“苏北种棉,八月十五仲秋时候收获。”
“收棉时候,最怕下雨,必要快速收完——种棉花,种多少,不在于地有多少,而在于需要考虑能收多少。能摘多少,才能种多少。”
“苏北八月十五收棉花的时候,恰逢码头不忙的时候。”
“西洋贸易的船,已经卸货;返航的船,还要等腊月季风起。”
“辽东的豆,八月十五才刚收割;南洋的米,早已起运。”
“此等时候,码头的事少,用不了那么多人。于是那些圈地种棉的公司,便在这里雇人,去那边摘棉。”
“原先还要麻烦些,今年从阜宁到南通的运河修通,往来更是方便。”
“那些摘棉的人,用的时候便用;不用的时候或死或寒,与圈地种棉的垦荒公司一概无关。”
“对那些公司来说,就可以有多少地、种多少棉。”
“这只是摘棉,剩下的如种植、肥田、养地、休耕、牧草这些,更不用提。”
“昔日兴国公就言,若以小农授田制,户均百亩,温饱或可。然若种棉,五年之内,其地必瘠。”
“当时皆以为是虚言,可哪里用了五年?之前我们也是种粮,可后来尝试着种棉,家家户户资本孱弱,最终只能是一家种个三五亩,摘个十余斤,纺而成布,做各家各户子弟入学之束脩。”
“棉极吃地,三年地力便尽。虽有豆饼可买,然而家家如何买得起?当初圈地24万亩,已耗千金,不过又配了些牛马,几家合用。几年下来,膏腴之地,地力皆尽;地力越尽,越不可能休耕,更不可能种草遮阳防止反盐……”
这些东西真不是技术上的差异,种草铺草遮阳防止反盐,有什么技术难度吗?一学就会的东西。
权哲身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一项好东西,忙道:“既是行上古学校之制,子弟读书,总是好的吧?”
一说这个,孟松麓脸色更难看。
他们学派要搞分斋教育,但什么是本?什么是末?这还是要分清楚的。
经书是本、实学是末。
问题在于,科举不考这些玩意儿,科举实在不占优势,读书无用,干嘛不早早下地干活呢?再说他们学派本身也觉得,科举考的那玩意,不行,也压根不教专业的秀才范文。
实学那边倒是考杂学,可那边实学是本、经书是末,想要读书有用做职员,卷的厉害。一群自小大半时间读经书的,怎么去和那边正规实学体系自小填鸭猛学算术自然通识的那群人,去抢农校、测绘、航海、会计、技工等那点名额?
科举不占优。
实学阶层跃升当小市民中产,还不占优。
前不前、后不后、不尴不尬,自是觉得读书无用。
孟松麓感叹道:“若不是为了科举做官、或者学门一技之长而为城市市民……人皆功利,又有几人是真的为了通晓天地之道统、格宇宙之性理、复君子之德行而读书的呢?”
他不禁想到了当初和自己在海州争辩的那个叫孟铁柱的实学学生,在阜宁干了两年后,直接跳跑,凭着当了两年基层乡村管理的本事和实学底子,如今已是爪哇一处大种植园的职业管理人了,管着七八百号人,好大一片园子。
这都是这几年报纸宣传的“读书有用论”的典型,他自然知道。
而且确实也有用,欣欣向荣,不能做官,可海外殖民地、东北豆园、贸易等,正在飞速发展,容得下这些实学二三流人口。
专门学书经,有用,指不定就一路秀才、举人冲到进士。
专门学实学,也有用,当不了官,当胥吏当技工当职员,也有位置。
唯独就是他们搞的这一套分斋教育,从教育人的角度上讲,肯定有用;从就业角度讲,没用。
家里有个千八百亩地,可以为了修身而学习;家里又没矿,还啃地瓜呢,哪有这心气忙着修身,谁肯学没有铜臭味好处的东西?
这就更加尴尬了,连求学之心,都比不过对面的功利,这怎么争?
第798章 工业革命(十五)
孟松麓讲的这些东西,权哲身是越发的难以理解了。
心想十几万、甚至几十万的人,居然没有土地,要以做雇工、摘棉花轮码头为生。这样的世界,怎么可能存在?
十几万人没有土地,以做雇工为生,岂不是必然发生白莲、黄巾之乱?
这样的情况,按说根本不应该在现实世界里存在才是。
如今又逢关于教育问题的思索,他的脑子愈发混乱,又连着问了许多在孟松麓听起来古怪的问题。
孟松麓觉得有些问题问的……就好比在问炒菜为什么放盐之类的根本不用解答的问题,一时间自己也有些语无伦次。
权哲身遂道:“孟兄,在下实在才疏学浅,亦或许这江苏省事与别处大为不同,我实在难以理解。孟兄可否有什么理清这些问题的书册,推荐一二?”
孟松麓内心其实已经感觉到有些奇怪了,隐约觉得对面这位姓赵的读书人,有些不太对劲。
之前看到倒毙死尸,脱口而出感怀之诗,无论才情才是心境,都非是寻常人。
的确,大顺的官缺少,江苏省的“录取”名额也确实相对读书人数来说不多。
但,那是针对进士、举人这个层面的。
考秀才……就之前的短暂交流来看,无论是在哪个省,这文化底子肯定是易如反掌的。
秀才不一定水平都高,很多也就是混个打油诗的水平。江苏两万多生员,真正成名的、拿得出手的有多少?
可对面连个秀才身份都没有,这是一奇。
至于其二,这人一口的胶辽官话,有很浓的威海口音。登州府是刘钰的发迹之地,大量的实学人才满世界乱窜,孟松麓在这边整天那操着胶辽官话的人打交道,对这口音简直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
伴随着对日贸易、对朝鲜贸易,近水楼台的登州府,可比别的地方更能感受到天下的变化。
大顺不是说没有那种对这种变化无法感受到的读书人,地界大了,各地情况不一。
就好比甘肃的秀才,让他去理解什么叫进出口贸易、关税的意义,这也实在是强人所难。
但问题在于对面这位,有着肯定能中秀才做生员的底子,却连个功名都没有;操着一口很熟悉的胶辽官话,却仿佛才从甘肃等地走出来的秀才,对现实的变化一无所知,难以理解。
心中古怪,也隐约猜到了对方的身份。这几年已经处理过好几次类似的事件的,包括有日本儒生爬进大顺的船中悄悄出海的事。
不过对这些人,官面的态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甚太管。
加之他又是要去淮南乡约乡贤村社去看看的,亦算是同道中人,孟松麓也没有揭穿,或者旁敲侧击再行多问。
听权哲身要他推荐一二本书籍,便于理解这些年大顺的儒学思潮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
这几年新思潮、新书、批判宋学、甚至批判汉经学的书,也出了一堆又一堆,甚至还有不少明显伪造的“古书”。
可要说推荐一二本能够说明白其中变化的,怕也是难。真正想要读懂,非得下个二三十年苦功不可。
正思索间,一低头,看到了桌上的一些茶点吃食,孟松麓一拍脑袋道:“对了!有些事,正可以小见大。若赵兄真要弄清楚这其中的变化,我倒是有本书册可以推荐与你。”
“赵兄可闻金陵袁子才、徽州戴东原之名?”
权哲身摇摇头,他这一摇头,孟松麓心里就更加有数了。
袁枚、戴震两人,这几年风头正盛、名气日高。
这也不怪权哲身不知二人名气,实在是因着他老师李瀷,所能看到的“违禁书籍”,都是一些成名人物所作的。
本身又是实学一派,故而颜元、李塨等人的文章看得多,这都属于是“上一代”的人物了。
包括孟松麓的老师程廷祚,其实也属于上一代的人物。
他们的著作,受到新时代的影响较小,甚至几乎没有。是以不管是思维方式、还是探究方法,都很容易被李星湖等人接受。
相反,这几年的后起之秀,都是长在新时代、从识字开始就不自觉卷入了大顺延续了二十余年的改革之中。
本来年纪就小。颜、李,比之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唐甄等人小了一代;程廷祚比颜李还小一代;到袁枚、戴震这波人,如今也是三十岁出头,刚刚有名气的时候,权哲身去哪里知道?
只不过,这些人出道就有名,仗着年轻,很是搞了一些大新闻。可权哲身居然一无所知,孟松麓更加确定这位“赵兄”,怕多半压根不是大顺人氏。
再想想这人的口音,孟松麓已经猜了个不离十。
“赵兄,我推荐的这本小册子,是袁子才、戴东原二人合力而作。倒不是什么经文典籍,而是一篇杂记小品,名曰《苏食辩考》。”
“着眼处虽小,道理却大。从餐桌之物入手,由小见大。世人皆言,这是自顾亭林开朴学考证之滥觞后,真正得其真意者。”
权哲身理了一下,奇道:“讲吃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