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但宋之前,还有唐、汉、先秦、孟,一直到最原始的六经、孔、以及三代之治。
这里面,包括大顺降衍圣公为奉祀侯;将儒庙里孔子的地位从师圣二位一体往下拉了一格,也算是源于大顺立永嘉永康学派学问。
因为,按照那一派的思想,孔子是“述道”,而不是创道。
道,在三代,在尧舜禹,在商汤文武周公。
孔夫子只是将早已经存在的“道”,记录、叙述出来。
而这么一搞,也就给了那些想要搞死刘钰的恶政隐派,一个巨大的操作空间。
即便不提他们想要搞死刘钰的捧杀手段,只说单纯的学问问题,管仲就是大顺儒学“退到哪”这个问题的一个象征性人物。
而且,之前挂在奉祀侯府前的那块“披发左衽”的羞辱匾额,也是因管仲而引发的感叹。
如何评价管仲,其实就可以直接影射这些年刘钰的改革。
孔子对管仲的评价,还是相当高的。
甚至给了一个“如其仁!如其仁!”的评价。
孔子一般不会轻易给人“仁”的评价,纵观当时,得到这个评价的人真就不多。
而孟子,对管仲的态度,应该说是相当低的。
公孙丑就问过孟子,说先生如果在齐国掌权,能取得晏子、管仲那样的功绩吗?
孟子颇为不屑,认为拿管仲和他比是对他的侮辱。齐国人口那么多、土地那么大,真要是他上去的话,以王道而统天下,“由反手尔”。这么好的基础,管仲又干了那么久,也没体现啥能力啊,谁上谁都行。
关于管仲的评价,对于那些反对刘钰的儒生而言,一部分……指的是不是处心积虑想要捧杀刘钰的、比较低级的反对刘钰的儒生,这里面的意思,一样可以用在刘钰,或者用在大顺身上。
这么多的人口。
这么强的国力。
就不过是败罗刹、收西域、征倭国、下南洋这点小功劳而已。
若是用王道的话,统一天下,易如反掌。这哪里是功劳?
这分明体现了刘钰等改革派的无能。
这种隐喻,是比较低级的。
对刘钰的伤害,几乎是零。
皇帝根本不在意,反而不过觉得这些人也就是怀才不遇、发发牢骚,大顺也确实该反思一下怎么解决生员太多、举人太少、官缺更少的录取比例太低的问题。
怀才不遇,自觉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也很正常,无需在意他们的评价。
当然,这种评价本身,也是大顺的官方儒学“破而未立”的体现。
因为本身来说,当年孔子和孟子怎么评价管仲,就是后世南宋时候,永嘉学派和朱熹关于道统的争论。
陈亮评价汉武帝、唐太宗,并且认为他们传承了道统。
朱熹认为,他们没有传承道统,因为他们的出发点是利不是义、是邪不是正。
类比于过去。
就是孔子认为,管仲虽然这样、虽然那样,但是保护了诸夏免变夷狄、九合诸侯使得百姓免于战火,如其仁!如其仁!
而孟子认为,管仲的出发点是霸道,不是王道,所以管仲很一般。
其实就是一回事。
也难怪为什么叶适等人,包括儒家文化圈里的外国人,如太宰春台等,都觉得孟子是异端。
再往深里说。
这就是大顺立永嘉永康学派的功利派,与理学派关于“仁”的争论。
管仲认为的仁,是什么?
当然,《管子》肯定不是管仲写的,是稷下学宫那边搞得,很明显是掺杂了诸子百家的一些解读。
【彼欲利,我利之,人谓我仁】
拿这一次盐政改革的淮南废盐问题来说。
扬州儒生说的仁,源于“克己复礼为仁”,是要让盐户子承父业永远当盐户,所以他们认为自己的做法是仁。
而刘钰是“因为盐户想要怎么样的利,我达到了盐户对生活的向往,所以我仁”。
往宋时永嘉学派和朱熹的争论来看。
就是陈亮认为,老百姓渴望安定的生活,不想被异族屠杀,不想人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这是老百姓想要的利。而唐宗汉武做到了,仁在功上体现,所以唐宗汉武传承了道统。
朱熹认为,仁义、王道是有标准的。甲乙丙丁午己庚辛这几项,一一列出来,符合的就是王道,王道方可谓之仁,否则就是霸道。所以汉唐时候,道统其实已经丢失了。
当然这里面就又绕回到针对管仲的评价上了。孔子评价管仲,是否可以理解为,管仲的功绩体现了仁?
但显然,陈亮这一套说法是无法成为主流的。
也所以,叶适才会在其后,疯狂地打补丁:虽然讲功利,但还是要克己复礼为仁,要符合王道的功业,才是儒家的功利、有益的功利。而要是走偏了,那就是霸道的功利,比如穷兵黩武之类,这就不行了。
是以到了此时,拿着管仲说事,其实延续的,还是这一套东西。
无非孔孟评价的是管仲,陈朱论的是汉唐,而如今大顺自比又没法直接拿汉唐隐喻遂又绕回了管仲。
真正想让刘钰死的捧杀派,搞杀得这一套其实非常容易理解。
管仲背后是齐桓公。但齐桓公能力就很一般,因为主流认为阿斗其实就是齐桓公模板。
隐喻之下,大顺这些年取得的武功、兴盛,到底是管仲的功劳呢?还是齐桓公的功劳呢?
后代人们会怎么评价齐桓公?又怎么评价管夷吾?
如果没有管仲,齐桓公就是个昏君啊,最后死了身体都招蛆了,都没人安葬啊。
管仲搞工商之利、鱼盐之利,嘿嘿,后世只会记得管仲,可不会觉得这里面是齐桓公的功劳呢。
这就是捧杀一派的险恶之处。
因为,若搞政治隐喻,把刘钰比作阉宦,其实就是给刘钰挠痒痒。
皇帝会在意吗?皇帝反而觉得,阉宦是自己人,大顺不能有阉宦,搞个阉宦也不错嘛。
若搞政治隐喻,把刘钰比作权臣,其实也是给刘钰挠痒痒。
皇帝会在意吗?皇帝会觉得,权臣?他刘守常也配?诸葛武侯那样的政由其出,才算权臣;或者手里捏着兵权的,也堪堪算是权臣。就这样的得罪了一群人,手里连个兵权都没捏着的人,也配叫权臣?分明是宠臣嘛,当皇帝的不至于连权臣和宠臣都分不清。只要皇帝想让刘钰死,当天就能死的人,是不配叫权臣的。
而只有拿管仲搞隐喻,才是真正有威胁力的杀招。
第783章 破立之困(四)
这种捧杀式的政治隐喻之外,刘钰对于这场儒学争论的态度,则是完全的置身事外。
一来他水平有限,根本没资格掺和这件事。
二来就算他有,他也不敢。
大顺皇权,不允许有个位极人臣的人,有“道统”。
因为大顺皇权怕三样东西。
造反的李自成。
解经的王莽。
军权的赵匡胤。
而刘钰本身对儒学的理解就远远不足,水平极低。
他把希望寄托在经济基础的改变之下,有大儒站出来解经。
至于他自己,则是用很标准的解构法。
拆掉儒学的体系,或者说他本来不懂儒学的体系。
寻章摘句。
断章取义。
拿出来一句话,来做政策的合法性解读。
至于说儒学道统、学派、孔孟、宋儒这些东西,他是“他们的话对我有利的,我就拿来用”。
属于是把一个完整的、成体系的儒学,搞成了“名人名言”了。
故而关于孟子的争论,他基本上是站在认为孔孟一家的角度去解读的。
比如,土地税改革问题。
反对他改革的人,认为刘钰搞的税率过高了,一点不仁义。算下来,其实平均税率接近10%了。相对于前朝的三十税一,这简直是暴政啊。
而刘钰就引用了孟子的名人名言。
白圭曰:“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
孟子曰:“子之道,貉道也。万室之国,一人陶,则可乎?”曰:“不可,器不足用也。”
曰:“夫貉,五谷不生,惟黍生之;无城郭、宫室、宗庙、祭祀之礼,无诸侯币帛饔飧,无百官有司,故二十取一而足也。今居中国,去人伦,无君子,如之何其可也?陶以寡,且不可以为国,况无君子乎?欲轻之于尧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于尧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
刘钰就直接搬出来孟子说事。
说三十税一,是标准的夷狄做派,是夷狄那种几乎不会行政管理、没有完整管制、中央政府几乎不管民生官僚的夷狄风气。
夷狄,五谷不生,没有城郭要营造、没有宫室要维护、没有宗庙要祭祀。也没有百官、有司。
对地方几乎是不管不问的状态,有了灾荒也不救济、出了问题也不管理,所以才能取二十税一。
所以,孟子说,税率过低的,就可以算作夷狄了。只是夷狄的程度是深还是浅的区别。
顾炎武说:元入中国,定天下田税,上田每亩税三升,中田二升半,下田二升,水田五升。
难道,蒙元不是夷狄吗?所以,低税率,就是夷狄的陋习。
因为夷狄根本不懂得如何有效地管理一个国家,不知道政府要管理基层,不知道要抚恤民众,不知道要修缮黄河,不知道要赈济百姓,不知道要有一整套的行政体系来保证国家的正常运转。
值此大争之世,西洋人若英圭黎人,已经跳出了夷狄的范畴,税率基本在国民生产总值的14%,甚至于在土地税上,更是收入一磅而税四先令,行五一税;法兰西国只能把税收到国民生产总值的7%,所以法兰西国人口数倍土地数倍却不能占据全面的上风。
本朝如果不想做夷狄,就要加税。
朝廷有钱,才能够修缮水利、赈济灾荒、保养军队、平衡财富、开办学校、保护小民。
只有把税收上来,才能摆脱蒙元以来,所残留的夷狄恶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