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继续往下推,更麻烦的事还在后面呢。
现在,如果场商和垦荒公司私下里签订了契约,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那些盐户,吊毛都得不到。
一分钱都不可能给他们的。
垦荒公司花钱买地买了,但收钱的是场商。那么,那些盐户,难道垦荒公司还会再给他们一笔钱?
他愁眉苦脸地看了一阵,刘钰问道:“林大人,你觉得这些契约和纳课证明,是否可以让垦荒公司直接把地收了?”
林敏心中苦笑,知道自己这算是摊上事了。
这件事,直接牵扯到整个淮南盐商,而淮南盐商手里是有笔杆子的。
刘钰要废的,是淮南盐业。
那么盐商的笔杆子,在这时候就会悲天悯人地怜悯起来盐户的苦难,虽然他们之前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他要执行皇帝的意志,就意味着直接要和旧盐商系统、淮安扬州两府的士绅阶层决裂。
对面是直接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夺民之产、与民争利、剥民无产,这几项大帽子,肯定是落不下的。
“国公,这些契约票据,基本都全了。但这里面,比如这草荡抵押。怎么说,也是不合盐法规矩的吧?”
“但官员已经盖印,这又……”
他吞吞吐吐不做表态,刘钰便收了几张契约,与下面那些场商说道:“你们既然卖了契,知道后果是什么吧?”
“现银拿着不便,垦荒公司直接给你们开票,你们自去松江府取了钱,就在这里蛰伏吧。”
“不然,我估计这些盐户,非要吃你们的肉、扒你们的皮。”
“说句难听的,这地产既不是你们的,也不是盐户的,更像是集体的。你们把集体的地卖了,自己拿钱跑了,盐户们能不恨你们吗?”
这时候虽然没有集体财产这个概念,但其实这件事某种程度上也确实差不多,毕竟盐户是靠这些生产资料生存的,而这些生产资料也确确实实不是这些场商的。
场商手里的契一卖,拿钱拍拍屁股走了,谁给那些盐户钱?
虽然,理论上,垦荒公司拿到这些票据之后,刘钰就可以直接学圈地运动那一套,让军队上去,把那些百姓都赶走。
但是,大顺的百姓,可不像英国那些农民那么好欺负。
而且,这一次,反对改革一派的人,是这些盐户背后最大的支持者,一旦闹出来大事,他们必然闻风而动。
想要摆平这些盐户,只有这些票据、契约是不够的。
真要是直接把票据收了,就“依法赶人”,那但凡是场商占据大片草荡的地方,可就彻底乱套了。
这等于是让一些盐户一夜之间一无所有了。
给他们一笔钱作为补偿,这事就还有不用流太多血就解决的可能。真要是一分钱不给,谁也接受不了。
好好的当个小生产者,虽然穷的叮当响,但最起码还有点自己的产业。一夜之间,从小生产者,混成纯粹的无产者了,一分钱补偿都没有,谁能接受?
终究这边还是要做个示范,解决一下,以后各地地方官也方便处置类似事件,省的连该怎么判都不知道。
“这样吧,你们这些草荡包场的商人,暂且不要离开,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本官安全,你们也就安全。”
“垦荒公司的人,你们且去和那些盐户说一声,就说要依法办事,依契办事,限令他们两个月内搬走。”
“不要和他们发生冲突,就把他们的草荡契领都已经到手的事转告一声就行。转告之后,迅速撤回,各地工人这几日只在附近上工,不要去远处。”
“万万不要起冲突,就先给他们传个话就是。”
第755章 堂下何人状告本官(三)
垦荒公司得令,赶紧派人去把刘钰说的几件事,和那些仍旧在誓死捍卫自己生存必须条件的盐户百姓。
而这些选择投降的场商契主,刘钰也暂时将他们留在这里。只是叫他们保留好契票,交易暂时不要进行。
林敏知道刘钰必有后手,甚至从刘钰的做法里,大概也猜测到了刘钰的后手,便道:“国公,我以为,你我之间,还是要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不谈道义、不谈百姓。”
刘钰对此并不反对。
“我也正有此意。若是你我之间不能同心协力,实在有负陛下嘱托。”
挥了挥手,示意这里的人全部都先撤出去。
待人都撤出去后,林敏先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国公,江苏诸多事,首要之重,在于产盐。产盐是变法之根本。我觉得,国公是不是有些舍本逐末了?”
刘钰却道:“产盐有什么要管的?”
“资本、技术、雇工,三样都不缺,实在没什么可管的。”
“既放出了消息,你觉得大商贾会错过这个入股产盐的机会吗?资本指挥涌来,却丝毫不必担心缺乏。”
“资本不缺,技术已有,雇工到处都是。林大人完全不必担忧此事。而且那边的事,你我根本不用管。”
“工厂自有制度、朝廷自有监管,他自产他的盐,你我自来办这边的事。”
“所谓变革,就是利益之争。与人斗,才是重中之重。林大人也该与我交个实底,这边的事你到底如何看?”
林敏知道刘钰此言不虚,既然说产盐工厂的事不需要他们管,也一样可以正常生产。那么,确实,最麻烦的事就是处理好这些注定被淘汰的盐户了。
这些盐户的背后,没有人。
但有人喜欢拿这些盐户说事,之前盐户“食蛆酱、季无衣、年无钱”的时候,也不曾真的有人站出来改变他们的生存环境。
可是,一旦和改革联系在一起后,就会有铺天盖地的声音,为民发声、为民请愿。
而真正的民……也就是那些真正的、傻呵呵听话不敢熬私盐、或者压根没多余草荡熬煮私盐的盐户,他们基本不识字,自然也就没声音。
私盐不是谁想干就能干的,就像是新出现的荒滩芦苇荡,朝廷还未登记在册。
那么,一个有团队有资本有势力的豪商,能得到呢?还是穷的吃的就饭菜大部分都是生蛆的虾酱的盐户能得到的?
显而易见。
煮私盐赚钱,是需要不登记在册的芦苇荡的。只要登记在册,朝廷没有什么精算师,但是最起码一百亩芦苇能够煮多少盐心里还是有数的。
这些真正受益的盐户、愿意垦荒的盐户,他们是发不出声音的。
面对刘钰的问题,林敏只能说道:“国公,你我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已经无法回头了”
“我是盐政改革派,但我想的办法,和你想的根本不一样。你我其实在淮北时候就已歧路。”
“只是,我现在已经被绑住,退也无法退。陛下也有交代,这一次乃是关乎社稷的百年千年大计,我必是要尽心竭力的。”
“事情,我是一定要办的。但是,国公手段粗暴。古人云,一张一弛,文武之道。过犹不及,必要中庸调和。”
“陛下命我节度江苏、监管盐政,我以为也正是因此。应是怕国公手段过于粗暴,以为一切尽可以力降服,堵住扬、淮大商文生之口。而遣我来副佐,以免过火。”
林敏的担心,源于刘钰对这件事的处置方式。
一开始,刘钰逼着那些场商来送契约文书,林敏以为这是准备直接血流成河了。
只要拿到契约文书,就可以直接上军队驱赶,若有不从甚至反抗,通通抓走,送南洋种植园。
不想走的,产业也没有了,多半要沦为土匪,那时候就可以名正言顺以“剿匪”的名义,抓起来枪毙了。
但,刘钰并没有直接这么干。
而是通知垦荒公司,让他们去通知一声那些盐户,说场商契主已经投降了。
刘钰大概要干什么,林敏心里又没底了。
但估摸着,手段肯定也会极为粗暴。
诉说完自己的忧虑和猜测,林敏较近脑子在想怎么解决这件事,能让动静最小。
然而刘钰听完林敏的担心,笑道:“林大人,我曾读过一本异书,名为《论矛盾》。”
“此书极妙,本来是个教你怎么找准问题、解决矛盾、治标治本的正道明途。”
“但我再三研读,却发现,若是逆练的话,亦精妙绝伦。”
林敏也不止一次听刘钰谈论矛盾,心里相信可能真有这么一本异书。
“逆练?”
稍微思索了一下这个词,林敏似有所悟。
“国公的意思是,这本书,是教人怎么看透问题。需得看透问题,才大概知道该如何解决问题。这逆练……”
刘钰笑道:“所谓逆练,就是浑水摸鱼,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回避,以末为本,以次为主。本无矛盾,制造矛盾,来掩盖真正的矛盾。”
“毕竟首先你得知道真正的矛盾是啥,才能够回避、隐藏真正的矛盾。但实际上正练是教你怎么解决的,逆而用之,其妙无穷。”
当即,刘钰便用林敏基本能够理解的道理,分析了一下这一次盐改问题的各种矛盾。
所有矛盾的根本,就在于大盐场初步工业化模式,对小盐户小生产者模式的冲击。
在这个根本矛盾下,又生出许多由此产生的对立。
先讲清楚了这其中的主要矛盾。
林敏联想了一下刘钰说的“逆练”,恍然大悟。
“国公在淮南垦荒,也可以算作是为了掩盖这个根本矛盾。”
“无中生有,将盐户的小生产模式与淮北大盐场模式的矛盾,引导为垦荒公司和盐户之间的矛盾。”
“假如淮南不垦荒的话,说不定就有人能看透这件事的根本,把问题引向大盐场?”
刘钰笑了笑,又把剩下的几项衍生出的、或者制造出来的矛盾,分析了一下。
最后,他提出了“逆练”之后,找的两个解决办法。
“第一个办法,便是把垦荒公司和原本盐户之间的矛盾,引向盐户自己内部的矛盾。”
“将有草荡产权的盐户、和无草荡产权的盐户,对立起来,制造他们之间的内斗。不给他们联合起来,反对大型蒸汽机晒盐公司的机会。”
“斗则内耗,耗则无力,无力则势微,势微则可破。”
“第二个办法,叫做扛着仁义大旗反仁义。”
逆练之后的第一个办法,让盐户内斗,让有草荡的盐户和没草荡的盐户,先打起来。
这个办法,林敏觉得还是很容易理解的。
甚至,他联想到刘钰让垦荒公司先不要轻举妄动的举动,隐约间好像野有思路了。
而第二个办法,所谓的扛着仁义大旗反仁义,这就让林敏有些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