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只怕之前卖盐这等一本万利的买卖,恐也不是很好做了,利没那么大了。
终究专业对口,也就当是个兜底的。那些奇奇怪怪的新产业,自己之前也不曾做过,且等着过些日子去松江府那边转一转,看看再说。
商人实在没想到,一群身上穿着打补丁衣裳、住麦草铺的穷孩子,竟能有这般见识。
好奇之下,他将耳朵支棱起来,想听听这些人到底还能说些什么。
那几个年轻人讨论了一阵运河被废后的局势,又谈到了海州。
其中一人就说起来海州的前景,指点江山般说道:“我看以后海州可是好地方。之前报纸上就说了,这苏南缺煤,也缺柴草。若按照上面说的,把路修好了,这里运煤去南边,如何兴盛不起来?”
“书上说,蒸汽机一物,毕竟大行天下。事都说的这么清楚了,要说运河边上那些商贾,就该琢磨着开煤矿、修路之类的。”
“合股去把这边运煤的路修起来,收运费,还有个不赚钱?”
“也就是我没钱,我若有钱,非要在港口那边屯好大一片地。日后就算盖仓库,堆煤,建货栈,都能赚回来。”
“将来海州肯定不是因为盐而名闻天下,必是因为苏南所需的煤。”
说到这,在那侧耳偷听的商人就已经有些听不太懂了。
他又不曾看过这些学生的书本,如何知道什么叫蒸汽机、什么叫未来的蒸汽车的构想,什么叫铁路之类的。
当然,这些年轻人肯定也没见过。
但这些年轻人也没真的去过非洲,却知道那里的人浑身漆黑;这些年轻人也没真的摸到了引力,却笃信万有引力导致他们跳起来还要落在地上。
他们对书本上的很多内容,笃信不疑。
如同后世每一个没去过太空却笃信地球是圆的不是平的的正常人一样。
商人本来还想着听听他们有什么高见呢,现在听的都是一些根本不懂的东西,也就失去了刚才听他们说运河两岸迟早要完时的兴致。
再加上听到那几个年轻人居然鬼扯什么在港口附近盖货栈什么的,更觉扯淡。
海州卖煤,能赚几个钱?
谁家挖矿卖煤,能比卖盐的赚钱?这不扯淡吗?
心道原本以为有些见识,原来也不过如此。
商人心里只觉得好笑,心想便是你们知道这些稀奇古怪的什么蒸汽机之类的,又有什么用?还不是穿带补丁的衣服,连个秀才公都混不上?
我虽不知这些万里之外的事,但明日到了海州,摇身一变,便是正宗的凭票卖盐的合法盐商。日后就算真的煤之一物大行天下,也轮不到你们去开矿,还是我们。
你们继续在那啃着窝窝,鬼扯什么此物必大行于天下、什么煤矿必兴吧。便是一万年,只要人还吃盐,这海州名闻天下也得靠盐,不是靠煤。
商人自不去听一群傻子在那胡扯闲聊,角落里那个书生模样的人却对这些人说的话起了兴趣,竟然主动向前搭话。
第722章 割裂(四)
“诸位有礼了。适才听诸位谈论天下势,颇有道理,一时心痒,忍不住来打扰。”
一番客套话说来,刚才在那高谈阔论的年轻人也尽可能用官话客套了两句。
书生便在旁边一坐,简单的做了个自我介绍。
这书生姓孟,名松麓,跟随江南名士程廷祚学习。
因着这程廷祚学的是北方古儒学派的学问,这一学派讲究的就是个【礼乐农兵天文舆地食货河渠,莫不穷委探源】,程廷祚的学问以习斋为主,参之以梨洲、亭林,故读书极博而归为实用。
也是北方的颜李学派南传的顶梁柱了。
之前程廷祚和吴敬梓因为盐政改革的事闹掰了,如今再度传来改革的消息,程廷祚便让自己的弟子去海州看看、见见。
之所以程廷祚自己不去,原因也较复杂。
年纪只是一方面原因,另一个原因则才是关键地方。
北方古儒一派,自颜元创立,实际上和大顺面临的问题一样:破而不立。
对宋明理学,肯定是批判的。
而颜元的态度,则根本就是不屑辩经,批判就好。
所谓【古来诗书,不过习行经济之谱,但得其路径,真伪可无谓也】。
翻译成俗话,就是“哔哔辩经都没有用,事儿上见吧”。
好不好使,看效果,看实践,别扯太多的气啊、理啊、太极啊这些东西。
而这就留下了大问题。
破而不立是不行的,很多事不能只从事儿上见。
本身古儒一派就过于功利了,要从功利上体现出义,这已经距离异端学问很近了。
加之他嘴上又没个把门的,喷人又狠。
在书院那边又教弟子剑术,学派聚会弟子动辄刀枪棍棒“举石超距、技击歌舞”,而且又对弟子管束极为严格。据说其弟子善于刀法,携刀上街,有人问会玩刀吗。弟子出于谦虚,说不会,结果被颜元训斥一番说虚伪,让他当众耍了一番刀法,弟子还长跪不起请求师父原谅。
后世梁启超评价他们这个学问终究湮灭的一个原因是“太苦”。
按说这个味儿,其实明显是学孔夫子,但时代终究不同了,之前的遗毒太多,使得很多人觉得这味儿不怎么儒。
加之只要“路径”、不辩“真伪”,过于追求功利,总归太像异端。
有些东西,其实已经扎根了。而且伴随着那些有世界观的其余宗教哲学闯入之后,总得把“气”、“理”这些东西辨明白。
加之想要证明自己不是异端,就不能只论实际,还是要解经的。
所以到他们这边的时候,重点不是批判,而是在“解经取义,以证我道德经济”。
程廷祚如今基本认可苏南的发展模式,认为虽有不足,但潜力很大。他希望自己能成为那个将儒学学问改造成指导现实经济、并且和儒家义理融会贯通的那个人。
历史上,胡适对其评价,说他“在满清禁锢的空气中,大部分学者都被困在了训诂考据之中,唯有两个人有创立‘新哲学’的梦想。一个是程廷祚,一个是戴震。”
只不过,这个新哲学可能是根基的缘故,实在是有些难。
既需要深厚的儒学功底。
也需要眼见这些新事物、新发展、新思想、新思路。
还要将而这融为一体,互不排斥。
程廷祚要留在松江府,憋大,参悟,著书立说,融会贯通,不能瞎溜达了。这年月,岁数稍大,行万里路,容易死。还是留着身子骨在松江府完善理论吧。
孟松麓这一次听从老师的建议,自南边北上,要看海州盐改的全程,是以才经过这里。
从孟松麓的打扮上来看,就知道这个学派真就如刘钰评价新教旧教那样,叫喊着复古的,多半是改革派;反过来,改革派,往往是最原教的。
这个学派本来就好武,虽嘴里喊着复古、古儒,可丝毫不妨碍他们把腰间的刀剑换成火枪,并没有佩三尺剑。
孟松麓也是刚才听这些年轻人在那闲扯,听着颇有道理,甚至有种让他拨云见日的感觉,是以好奇,特来叨扰。
一问才知,刚才说话的那个年轻人,竟和自己同宗,也是姓孟。
不过,名字就没有那么文雅了,叫孟铁柱。
再一问,得知这些人是要参加吏员培训,要去阜宁县那边的。
远处的商人一听这个,心里不禁有些犯嘀咕。
那边前一阵出了那么大的事,商人自是有所耳闻。
商人心里对那些被处死的乡绅,颇有共情,只觉得兴国公这一次实在有点过了。无非就是倒卖了点河工粮食而已,多大点事?应该处以罚款就好,结果直接杀人,这就难免有些用刑过重了。
如今这做买卖的,谁身上没有点烂事?坑蒙拐骗,都是寻常手段。自己卖私盐就不提了,往私盐里掺沙子、掺灰盐,不也常干?
今日因为倒卖河工粮就被枪毙,自己若是觉得自己反正不倒卖河工粮便不当回事,下一次若是严抓坑蒙拐骗掺假走私呢?
令商人没想到的,是这些穷学生的嘴里,一个个都对杀那么多人的事毫不在意,甚至压根就没讨论这件事做得对还是不对,似乎觉得这根本不是个值得讨论的事。
包括那个刚过去搭话的书生,也压根没讨论杀人是不是有点过了这件事。
相反,他们却在讨论,人已经杀了,之后怎么办呢?
孟松麓心里有些好奇,不知道这些对事情颇有见解的孟铁柱对均田一事怎么看。
他也没说自己的师从,只说道:“如今阜宁几县,劣绅尽除,朝廷当行均田之法。不知诸位对习斋先生的均田之说,可有什么见解?”
孟铁柱一开口,就直接把孟松麓得罪了。
“我倒是看过。大概看了看,只觉得全是扯淡。”
孟松麓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颜习斋也算是他的师祖了,别人当着他的面直接说师祖的想法都是扯淡,心里如何不气?
也就是他涵养好点,若是稍微差点,这时候就该把火枪拔出来了。
孟铁柱却没注意到孟松麓脸上的不豫之色,张牙舞爪地在那开喷。
“颜习斋、李刚主、王昆绳的那些办法,都是扯王八犊子。按李刚主的说法,人口滋生,以后没法均田了怎么办?”
“他想的办法是啥?想的是,把天下田分为上中下三等。”
“若均上等田,则均五十亩;中等田,则均一百亩;下等田,则均一百五十亩。”
“待日后人口滋生,这中等田经过开发养护,已经成为了上等田,那么一人份的中等田就能变成两人份……”
“且不说他种没种过地,就说一句。我们村子里,就算均田,上哪去一户均五十亩、一百亩、一百五十亩?”
“那也不说这够不够分,再说一个。”
“朝廷连官田都没有,怎么均田?他们出的主意,都是些什么狗屁主意?有说让佃户种三十年,慢慢过渡的;有说提高私田税赋,而让官田减税,大家就都把田献成官田了;还有说要直接复井田制的。”
“这些鬼主意,我看一个都没用。就说你若是士绅,你愿意三十年后拱手把地给佃户?”
“这和空谈有什么区别?我还说,要是亩产千斤,则就算按照现在的租子,便是不用均田也够了呢。可这不是废话吗?”
他喷完之后,旁边一个同窗阴阳怪气地接了一句。
“其实也不是没办法。”
“可以复古宗法制啊。”
“比如说,你家均了五十亩田。你生了三个儿子,那大儿子继承,是为大宗。”
“其余二儿子、三儿子,则是分支。”
“靠着从大儿子土地里收的税,朝廷收税养船、养兵,让二儿子、三儿子去海外。”
“去南洋,或是去别的什么地方,也分五十亩地。”
“这样,还真就可以井田制了。我看,要把地球的空地都占满,还要好久呢。”
一看就是他们经常讨论类似的话题,这句阴阳怪气嘲讽的话一说,旁边的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