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812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但来一个会几何的,就是耶稣会传教士;来一个会代数的,还是耶稣会传教士;来一个懂弟谷开普勒体系的,更是大中华教区的副会长……

这怎么说?怎么想?想反天主教,要不要反这些?

一旦不绑定,这个热衷于颜李实学的人,接受了“东西方皆准的学问就不分东西方,而陡斯这东西不是东西方皆准的”说法之后,立刻觉得有了方向。

松江府日益繁华,程廷祚与吴敬梓在大顺下南洋之后,相约游历了松江府。

而这次游历,也是两人日后分歧的开始。

程廷祚看到的松江府,是万物竟发、人皆谈实、农工商百家之学各放异彩,各有用处。人之欲,人伦日用、饮食男女、趋利避害、乐生恶死,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只能顺势用之,加以节制即可。但如一人饿的久了,在其猛吃的时候,说节制是无意义的……所见之处,一片勃勃生机。

而吴敬梓看到的松江府,是人皆求利、狂躁不安、以钱为尊、以利为上、铜臭之气尽掩道德。投机倒把、囤货居奇,以不劳而获食其股息为荣,各色人等行色匆匆,皆为钱而往来。为争家产、股权,衙门官司判断终日不绝;众人所论之事,或今日豆价期货如何、或昨日贸易得息几许……所闻之处,尽是群魔乱舞。

两个都已经四十多岁的人,自此产生了不同的想法。

程廷祚想要从头开始,从新学学堂开始,学习那些新学学问,通晓地理天文算数几何物理化学,知天下之大道,而融周公孔孟之学,兴泛爱之世。

吴敬梓则想要写一本《商贾外史》,尽刺讽新时代的诸多魔幻。

如果说,这只是两人分歧的开端,那么最多算是眼中所见之物的区别。真正让两人走向绝交的,则是“大义”、“小义”之争,也就是所谓的“道相同?道不同?”

起因恰正是盐政改革。

两个人都支持改革,但在盐商的问题上,两人出现了分歧。

吴敬梓说,当年自己穷困的时候,盐商二话没说,就给了二百两银子,不等自己开口,免得自己难堪。

再想想自己年轻时候,亲族争夺家产、破败之后受尽白眼、被亲戚躲着。对比一下盐商的态度,当真是感慨万千。

春秋之义,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以士待我,我必以士报之!

当时赶的也巧,当年在日本的时候,刘钰就劝史世用说,回来后找个枪手,将他在日本的一些见闻写成故事书,也好叫天下人知东洋故事。

免得写个《说岳全传》,那些外国,整个儿一中原批了层古怪名字的皮,金兀术简直快成儒将了。或者写个南洋小说,那南洋诸国,完全看不出和中原有任何区别。

因着史世用的书,再一个就是日本儒生和大顺儒生的交流,程朱理学和古儒学派的争端,种种。

这里面,就因一件旧事,引发了诸多讨论。

那件旧事,就是“赤穗事件”。

其实就一春秋战国时代,士为主家复仇的事儿。

有人说,此真春秋遗风,战国士尚存于扶桑。古之道义,本朝失之久矣。

天子失礼,求诸于野。

而有人则用刘钰的那一套理论,给予了全面的批判。

当然,不是道义上的批判,而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批判——春秋战国养士之风,在于分封制,在于对土地的全面控制。离开主人,这些士是活不了的,只能依附主人生存。

如今,最像分封制的,就是盐政那一套。

信陵君孟尝君等,都有自己的封地、田产,那些士都要依附他们生存。

而盐商手里拿着盐引,父子继承,新人无法入行,盐引永世不易,这和封地又有什么区别?

只有分封制,才能养士,才有所谓武士精神。

盐商现在养了一堆幕僚、门客、清客、豢养儒生,为其鼓吹,和蓄养门客有什么区别?无非是那些儒生还有别的路可走,可以科举可以干别的,而不像那些武士家主一灭再无原本的好日子。

是以孟尝君失势的时候,一众门客全都跑路了,这正体现了天朝在向前走——它把士人的义等这些情感的神圣发作,淹没在利己打算的冰水之中。它用公开的、直接的、露骨的那一套,代替了由幻想和道义掩盖的那一套。

欲求赤穗之士,必要废郡县而复分封,保证人不能随意流动、保证士都在家主的分封下生活不能跳槽,则其所谓的士之精神自现。

此正兴公所谓之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试问天下,谁欲废郡县而回封建?

程廷祚当时看完,就觉得看到了一个新世界,当即就拿着这套东西怼了自己的好友吴敬梓。

然后就争论起来了什么是大义、什么是小义。

如果大义和小义发生了冲突,该怎么办?

什么是大仁、什么是小仁?

如果大仁和小仁发生了冲突,该怎么办?

有句话讲,叫不经人苦,莫劝人善。

两个人所经历的生活,也算是早早为两人的分歧埋下了伏笔。

程廷祚小时候家里穷,父亲靠卖字为生,当然肯定不是穷措大那种写字,而是中高端的那种,养活他读书。他接触了颜李之学后,又因此被后来的岳父赏识,因为其岳父也认为“圣贤者贵于致用!虚谈性命,惫神章句有何用哉”?不但因此得了老婆,而且岳父一家人从不嫌他穷,鼎力支持。街坊里邻,也多喜爱,遂自小产生了“泛爱,不独爱其亲”的思想。

吴敬梓小时候家里富,他爹为了多继承家产,自小把他过继给了长房。从小生长的环境,那就是“兄友弟恭”、“父慈子孝”,为了家产恨不得一家人互相屠杀。他老婆被家里的人逼死,他的那些同族的哥哥弟弟恨不能除之后后快。家道中落,受尽了别人白眼——就这家庭,应该说,很难产生“泛爱”、“兼爱”之类的想法的,连父兄都没让人感受到爱,还去爱别人?

程廷祚人如其名,作的厉害。从接触了颜李之学开始,就狂喷各路学说。但其又因喜好实学,是以农、史、兵、河渠、天文、地理“莫不穷委探源”,以至于虽狂妄至极,但江南名士亦多与之结交。

吴敬梓则是家道中落,受尽人间冷暖,遂开始迷恋小说,有钱就看小说、看戏剧、沉迷虚幻世界不能自拔。越是自小缺爱,越要大大方方,广交朋友,热情好客,获得缺失的爱的代偿。虽靠着当年科举的功底,以及自身的天赋,文章做得不错,但终究兴趣不在那,更多的在琢磨怎么写小说。

程廷祚本就很出名,结果那首二十年前写的《忧西夷篇》,伴随着大顺下南洋、伐日本、禁天主,更是被当世赞叹为“二十年之远见、江南儒林膺服”——如果原本的历史,这叫一百二十年之远见。他说不想科举,岳父说,行,科举干啥呀?爱干啥干啥,学点有用的实学学问,或者自己在家注书也行嘛。

吴敬梓呢,则是在经历家产之变后,一度穷到了“白门三日雨,灶冷囊无钱”的地步。自己的亲爹,自小把自己过继给别人为了多分家产;自己的兄弟姊妹,为了家产大打出手,逼死了自己老婆。那些自己有钱时候广为结交的朋友,这时候都没影了。

在这种情况下,盐商的那二百两银子,那二百两他没开口、且盐商给了圆他面子主动给的二百两银子,到底有多沉重呢?

这真是很难说清楚的。

程廷祚问他:你支持盐改吗?

吴敬梓说支持。

那你还要帮盐商吗?

吴敬梓说要帮。

因为,那是我自小学的“义”。

那是我讽刺世间百态而所追寻的东西。我不想变成被我讽刺的那种人。

于是程廷祚割了袍子,迈步走进了松江府的新学学堂;吴敬梓则转身离开,独自一人来到扬州府。

第669章 名与实

来到扬州之后,郑玉绪没有叫下人打发二三十两银子,而是亲自出宅来迎,打消了吴敬梓内心最后的一点纠结。

现在郑玉绪最关心的正是盐政改革的问题,但吴敬梓却没有直接和郑玉绪说盐政的事,而是讲到了大顺当年的那场科举改革。

“郑兄还记得当年的那场科举改革吧?传闻那场科举改革影响了很多人,兴国公手底下的首席幕僚康仲贤,就是因为那场科举改革最终放弃科举的。”

“之前有人谈,取士之法,培养不出真君子,都是些寻章摘句之徒。遂要以选君子的方式,选拔人才。”

“甚至极端者,提出务要通六艺、晓六经。要知五礼、六乐、五射、五驭、六书、九数;要晓《易》、《书》、《诗》、《礼》、《乐》、《春秋》;要涉墨、道、阴阳;要通史、汉、三国、唐宋;要考实务;要论局势……”

“如郑兄这样的家庭,到底是喜欢八股文章选拔呢?还是如后面这种诗书礼义都要考的选拔呢?”

这个问题,看似和盐政改革没有任何关系。

郑玉绪也不明白吴敬梓要说什么,想了想,笑道:“对我们这等家庭而言,自还是后面那种更好一些。”

“平民百姓之家,读书尚且不易,又岂能驾车、骑马,再读四史、论大势呢?”

“反倒是固定格式的八股文章,每年竟有平民百姓出头。是以最后国朝仍旧保留了八股格式,却扩大了选题范围。”

吴敬梓点头道:“其时要求改回八股的大臣,就说,如此前选材,不过【以科举之名、行孝廉之事】。”

“那八股文章,着实是好东西。”

“这八股文若做的好,随你做什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我略有些文名,也正是束发时候,八股文练出来的。这八股的好处,便是固定格式,选材有限,使得平民百姓出身,亦有与那家学渊源之辈相争的机会。”

“世间的道理,都是相通的。”

“回顾本朝当年科举改革之事,再想今日的盐政改革,郑兄还不明白该怎么办吗?”

“这次盐政改革,已经不可不改了。”

“今日不改,明日还会有人提。明日不改,后日还会有人提。”

“改,方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孝廉就是好,谁这么提,谁傻。”

“以科举之名、行孝廉之事,这才是郑兄要发力之处!”

“如果当时科举继续搞君子模式的选拔,天下人会不会觉得不好呢?比起商鞅变法之前,王侯将相的确有种,是不是依旧看上去是公平的呢?”

郑玉绪哎呦一声,似乎明白了什么,忙道:“是公平的。科举嘛,就是公平的。你没钱学骑马、没钱学弹琴、没钱去读阴阳史汉、没人脉去了解朝廷政策,那是你没本事、你家没本事。规矩就摆在这,又不是按照出身门第来选的,这有什么不公平呢?”

吴敬梓见郑玉绪已经有了眉目,点头道:“我欲说的,正是这个道理。”

“如今盐政之法,天下汹汹,皆以为要改。但要改的最大的民意,就在于郑兄等大承包商,手里的盐引是父死子继的。这是王侯将相、的确有种。”

“但是,郑兄可以想想,钱父死子继,天下人会觉得不对吗?”

“盐引,到底是钱?还是权?”

“王侯将相,的确有种,这会让天下反感。但豪商家产,其子仍有万贯家财,天下人会反对吧?”

“把权,变成钱;从明,变成暗。”

“用我之将讲的故事,那便是废弃举孝廉之法,乃天下大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但,废弃举孝廉行科举,科举怎么考,却是可以做到‘以科举之名、行孝廉之事’。”

“类比于盐政,则是‘以票盐之法、行纲盐之事’。改而不改、变而不变。由原本的权力,变为更公平的银钱;由原本的因为你姓郑,变为因为你有多少钱方可入场做此行。”

“如此,天下无话可说。之前是他不姓郑,所以没资格入场;可现在,赵钱孙李周武郑王,谁都能入场,只要你有白银。这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以盐纲论,郑兄你和那些散商的区别,就是你姓郑,而那些散商不姓郑。”

“以票盐论,郑兄想想你和他们的区别在哪?”

这简单的几句话,正提点到了关键处。

“以票盐之名、行纲盐之实?若如以科举之名、行孝廉之实?”

郑玉绪仔细体会着这两句话,越品越是品出其中滋味无穷。

听吴敬梓这么一问,恍然道:“若以白银公平论,我与他们的区别,在于我有白银百万,而他们只有三千五千?”

吴敬梓拍手道:“着!只要画出一条线,家产十万方可从事盐业,那么这就叫‘以票盐之名、行纲盐之实’。”

“郑兄还是把持盐业,只是把持的原因,由郑兄姓郑,继承了父辈祖辈的盐窝;变为了郑兄有钱,够到了从事盐业的资格线。”

“直接对抗改革,殊为不智。不如借力化之,另行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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