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搞艺术创作的,得有人养着;某种程度上讲,其实欧洲的博物学之类的大发展也有些类似,前提都得是有钱有闲。无非是方向是的区别罢了,这年月,没钱没闲,别说什么文艺创作了,买几张画画的宣纸买得起不?
不过,这样的文人并不是幕僚。
文人是讲风骨的,真正投靠做幕僚的很少,幕僚某种程度上讲,是有主仆之分的。
幕僚、清客、文友,是三个不同的档次。
真正依附这些盐商生活的幕僚,可能不太精于诗词歌赋,但一些实用性的诸如算账、出主意之类的技能,还是不错的。
但饶是这些幕僚有些实务上的本事,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
这里面始终有个绕不过去的坎,便是虽然看上去,皇帝的行为和要饭的没啥区别,但实际上区别可大了去了。
皇帝能叫你掉脑袋,而要饭的最多晚上拉一坨屎甩你家窗户上。
一众幕僚也给不出什么好办法,只把大盐商扬州这一支的、郑玉绩的长兄郑玉绪弄得着急上火。
正上火间,下人来报,说是有人递来了拜帖前来拜会。
来者姓吴,字敏轩,名敬梓,颇有才名,之前亦曾在郑家小住过一段时间。
那时候郑玉绪兄弟的父亲还没死,恰得了一块太湖玲珑石,遂以此石为镇,修了一座藏书阁,号“玲珑馆”。
收藏书籍不下十万,每天在此抄书的人不下三五百,春夏秋冬都要举行诗会,结交文人。
许多穷酸文人也来蹭饭,他也一并招待,并不驱赶,文人皆称其为“小孟尝”。
那吴敬梓,郑玉绪也认得。祖上也曾是跟着前朝永乐帝起兵清君侧的武官,得了个世袭的骁骑卫的官。日后家道旁支转为科举,亦出了不少人才,家中亦曾富有数万金,后诸多原因家道中落。
昔年郑玉绪的父亲活着的时候,因慕吴敬梓之名,与之交往,知其缺钱,不等其开口,便赠银二百两。
郑玉绪以为这又是来打秋风的,心中不免烦躁。
若是平日,为延续父亲的小孟尝之名,说不得还要去接待接待,可如今正遇到盐政改革的风波,哪里还有心思?
只是这人颇有名声,其虽贫贱,但其平日交往之辈,亦有几个江南儒林中的北派儒学南渡的领袖人物,非同小可。
与盐商打交道的文人,也因着才华、名声、关系,而分三六九等。
其时,有外省儒生游历扬州,见扬州儒生遇到盐商,低头恭谨道:昨日至府中叩谒安否,知之乎?盐商连话都没回,只是嗯了一声点点头,正眼都没瞅一下就走了。
一时间外省儒生错愕莫名,直呼乾坤颠倒、士商易位、大顺要完。
但显然,这吴敬梓的名声,非是那等能被盐商“微颔之、不答也”的人物。至少他的朋友圈里有几个能人。
郑玉绪正要叫人捧个二三十两银子打发了了事,又看了看拜帖,读了一下里面的典故,心下一动。
将已经要去准备银钱打发的下人叫住,道:“且慢,我自去迎。”
出了门,远远便挤出了笑容,拱手道:“敏轩兄!这是从何处来啊?快请进!”
吴敬梓见郑玉绪来迎,心想我言此事,于民多有不利。
只是,春秋战国之义,士为知己者死。
昔日我落魄时候,不发一言,其父便赠银百两于我。为人者,当知恩图报。
他今日若是叫人送些钱于我,只让我走,我亦算是了却了一桩纠结。
然他今日竟来亲迎,此等知遇,不可不报。
有恩不报,岂为人乎?
一想到自己写的讽刺小说里的那些丑恶嘴脸,再想着自己家里因为分家产的那些破事,吴敬梓终究还是决定不要做自己讽刺的那种人,要做个知恩图报的人,亦算是圆满一下儒士对春秋战国侠义的精神满足。
寒暄几句后,引入堂中,郑玉绪问道:“敏轩兄此番前来,有何见教?”
吴敬梓道:“此番不为别的,正为郑兄心烦事来。昔者,淮阴不忘老妪一饭之恩,侯赢思报信陵驾车之义。吾尝思慕之,今日前来,正为此事。”
郑玉绩心下大喜,知道这吴敬梓有几个知己好友,都是些有本事的。如那金陵名士、颜李古儒之学南传的领军人物程廷祚,便与吴敬梓相交颇深。
真正有大本事的,自不会来做这幕僚门客。而颜李之学,又重实学,不似那等只会吟诗作对的学问。这程廷祚能以此人为友,亦足见此人有些手段。
郑玉绩想着自己手底下的幕僚们无解的盐政事,难不成竟要落在此人身上了?
想到此处,不禁故意开怀道:“敏轩兄来的正是时候。如今盐政改革之说,天下传的沸沸扬扬,兄弟我正手足无措呢!”
说到这里,吴敬梓的脸色一时间有些难看,心里难受的紧。
这盐政改革的事,实际上早在一年前就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也因为这事,他和自己的朋友程廷祚闹到了绝交的地步。
对盐政改革一事,吴敬梓是支持改票法的。他的朋友程廷祚也是支持的。
两人早在金陵就讨论了许久,相谈甚欢,只是随后两人就选了一条各不相同的路。
两个人的年纪差不多大,年纪相仿,词赋风格相近,都好用古,尝以为被人诟病的“用典太多”的辛稼轩的词是真好词。
对一些事,两人的看法也颇相似。
今年都四十好几了,但在吴敬梓此番来之前,两个人却选了一条不一样的道路。
这件事的起因,还要从二十年前说起了。
十多年前,北儒古学派的颜习斋的高足李刚主来金陵,程廷祚方始看到了颜习斋的大作,对里面狂喷程朱理学、认为要复古、均田、搞分斋教育、搞实学体系、搞农学工学商学分斋选拔的做法,大呼“相见恨晚”。
甚至在公开场合,说了一些“骇人听闻”的话:古之害道,出于儒之外;今之害道,出于儒之中。颜氏起于燕、赵、当四海倡和翕然同气之日,乃能折衷至当,而有以斥其非,盖五百年间一人而已。故尝谓:为颜氏其势难于孟子,其功倍于孟子。
这里面的典故,说的是孟子的地位之所以这么高,是因为当时孟子面临的情况很难啊。面临着如墨翟、杨朱这样的大手子的弟子围攻,怼的天下之学,不出于墨、便归于杨,儒学已非当世之显学。
而过去的天下大害,是不用儒学;现在的天下大害,是有些人打着儒学的旗号搞私货。
是以,颜习斋面临的环境,比孟子还难啊,异教总比异端好对付。
是以,颜习斋的功劳,几倍于孟子啊。
这话,就说的有点……有点骇人听闻了。这在此时,简直狂人狂语,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和亚圣比肩。
从见到颜李之学后,程廷祚去彻底放弃了之前的学问,开始研读颜元、黄宗羲、顾炎武等人的书,并且开始实践自己的实学之旅。
将颜李之学在江南立住了脚跟,并且还弥补了颜李之学的一个重要问题——颜李之学,是“明鬼”的,加上颜李之学的一些注重实学的思想,配上这个“明鬼”,直接被人抓住了最大的弱点:这是墨,不是儒。这不是异端,这是异教。
他补足了颜李之学的世界观宇宙观,时日一久,已然是江南颜李学派的扛鼎之人。但实际上,他自己崇尚一套“广其爱,非独爱其亲”的理论,但他坚决不管这个叫兼爱,而是叫泛爱。
吴敬梓对宋明理学也是批判的,应该说,二十年前的那件事,并没有让两人走到今天这种分歧的路上,应该还是同路人。
这件事之外,程廷祚在大顺最有名望的一件事,源于他写的一首诗。
一首在刘钰还没有抓到白令、建设海军之前写的一首诗。
其诗名为《忧西夷篇》
残忍如火器,讨论穷无隙。
逢迎出绪余,中国已无敌。
沉思非偶然,深藏似守默。
此岂为人用,来意良叵测。
侧闻托懋迁,绝远到商舶。
包藏实祸心,累累见蚕食。
何年袭吕宋,剪灭为属国。
治以西洋法,夜作昼则息。
生女先收纳,后许人间适。
……晾非慕圣贤,礼乐求矜式。皇矣临上帝,鉴观正有赫。
某种程度上来讲,这里面肯定是故意抹黑的成分,最起码那句“夜作昼则息”就肯定是故意黑的。不过后面那句“生女先收纳,后许人间适”,亦可以理解为将“除夜权税”概念引入中国的第一人?
总之,诗里面加上前面的序,就说从利玛窦来华开始,这些传教士一个个都身怀绝技,整天逢迎说中国无敌,仔细想想这里面恐怕不是偶然,而是深藏祸心啊。
你看那吕宋,不知道啥时候被人攻破了。只怕这些传教士,是蚕食中国的急先锋,不可不防啊。他会不会先传教,然后用教徒带路来征服?像吕宋一样。
这些士大夫还傻呵呵的以为人家真是慕圣贤、求礼教来了。
只怕中国将来有吕宋那样的命运啊。不要被人骗了。要警惕。
程廷祚写这首诗的时候,大顺的海军还没影呢。
当然,如果继续正常发展下去,估计程廷祚会逐渐“极端排外”化。这既是时代的局限性,也有另一层特殊的缘故,那就是在刘钰出现之前,实学垄断在天主教传教士手里。
要反天主教,士大夫就很容易将他们手里掌握的数学什么的一并反了。
但是。
大顺没有正常发展下去。
第668章 割袍(下)
刘钰的出现,使得皇帝下旨,分了“西学”和“实学”,将文化宗教和科学数学彻底分开,进行了切割。
这种切割的基础,是有个人不是天主教徒,且能解方程组、算几何学、介绍牛顿的理论,怒斥传教士传的哥白尼理论是过时的,至少也得谈弟谷开普勒体系。
这种切割的基础,是有个人不是天主教徒,却能告诉皇帝罗刹国东正教神圣罗马帝国教廷法兰西英格兰之大致情况。
这种切割,也就导致了后续程廷祚和吴敬梓两人的分歧。
之前,两个人都是一样的:觉得完了,这个时代病入膏肓了,要批判过去的宋儒,要批判时代,不然天下就要完犊子了!
时代再不改,就没救了,就要亡天下了。
可批判之后,怎么办呢?
在反对和批判的时候,两人是有共同语言的,是同路人。
然而到“怎么办”的时候,却出现了分歧。
有的人因为时代的因素迈出了这一步,找到了觉得至少可以怎么办的方向。
有的人则蹉跎于批判之中,找不到方向,寄托于道德上的改变。
就像是资本主义出现的时候,谁都喷,教士、贵族、皇帝、国王、行会师傅、农民,都在喷,都在骂。选择的道路,各有不同。有往回退的、有空想的,也有继续往前走的。
在程廷祚认为“西洋传教士以学问为饵、包藏祸心”的七八年后,皇帝下旨区分实学和西学。
在程廷祚担心“传教士恐为西洋蚕食之先卒”的十年后,大顺下令禁教,但实学依旧引进,只封杀了宗教书籍,毁灭了天主教堂。
在程廷祚担忧“何年袭吕宋,剪灭为属国”的十几年后,大顺海军下南洋,一举夺取了从锡兰到日本的广阔大洋。
可以说,刘钰解决了程廷祚心底的一个疑惑:即科学是否和西洋人是绑定的?
其实谁都知道不是绑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