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吴敬梓的想法,源于程廷祚怼他的、引用的松江府对赤穗事件的评论里的那个道理——用公开的,去取代隐藏的。用钱,去取代道义身份血统。
看透了松江府那一套“用钱之多少来区分人”的标准,是以一针见血地给郑玉绪点出来了解决的关键。
郑玉绪思索着吴敬梓的话,渐渐品出了一些关键。
朝廷如果要盐政改革,走的肯定是票盐法。
到时候,就是要鼓励小额的资本入场,瓜分掉大盐商的管控。
盐引改盐票,使得有个千八两银子就能入场,不再需要股本在上百万的大盐商了。
其中的关键一点改革,就是取消盐引的专营制。
比如郑家,拿着几十万的盐引,这些盐引就是他的,规定就是他的,是可以父死子继的。
问题也就出在这。
好比两淮盐区,管着百十个州府。
把这些州府,分成甲乙丙丁午己庚辛等等个不同的销售区。
甲乙丙靠的近,则甲乙丙的盐一起运过去,再大仓库分发,再由专门负责甲乙丙销售区的人拿去卖。
甲的盐不能去乙、乙的盐不能去甲,当然私盐甲乙都不能去。
而甲乙丙丁午己庚辛这些销售区的特权承包,是继承的,不变的。
比如郑家,拿着七八十个销售区的特权,他需不需要自己去干?
显然不需要嘛,好比他有七十个销售区,朝廷问他收70块钱,相当于一块钱一个区的专营权。
他为啥要自己去干呢?两块五一个区的销售权,卖给次级承包商不就得了?何必要自己去干?
这几年议论纷纷的盐政改革,出发点就一句话可以总结:
【利上不归朝廷、下不能哺小民,而尽归中饱之辈矣】
核心思路,就是取消中间商,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怎么取消中间商赚差价?
朝廷那群琢磨着搞盐政改革的人,想法也非常简单:市场化。
放弃盐引、盐纲制度,让小商人入场。
一张票,多少盐,写的清清楚楚。
买了票之后,只要是淮北盐区的销售范围,都可以销售。
理论上,这样没有了中间商赚差价,就可以解决诸多问题了。
然而,作为这些大承包商、总承包商,怕的就是这么搞。
这么一搞,他们的垄断权直接没有了。
现在吴敬梓给出的思路,是不要明着对抗,而是要往“票盐之名、纲盐之实”路子上走,顿时给郑玉绪提供了思路。
作为大盐商,有的是资本,难道买不起盐票吗?
关键的问题,不在于买不起,而在于别人也能买了。
所以,是不是有一种办法,可以既采取票盐法、又能从财产上制定一个范围不准那些小额资本的商人入场呢?
只要能做到这一点,问题也就解决了。
只是,该怎么做呢?
吴敬梓见郑玉绪还在思索,又道:“郑兄可明白,朝廷为何要改盐政?”
“根源在哪?所求者何?”
“为百姓乎?”
“为盐税乎?”
这是个根本不需要回答的问题,也是一个根本没法回答的问题。
明明知道,但难道说,朝廷根本不是为了百姓才改革的?
盐政改革是因为什么?
按照政治正确的口号,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百姓。
这是政治正确。
刨除掉这些政治正确,实质原因是什么呢?
是私盐。
私盐为什么卖的好?
因为官盐贵。
官盐为什么贵?
理论上,按照每引盐收的税,私盐是干不过官盐的,因为这涉及到一个“最高死刑”的成本。
但是,凡事要讲理论上,那就只能是理论上了。
这种变种包税制下,朝廷问总承包商收税、总承包商问次级承包商收钱,有二道贩子赚差价,于是官盐越发的贵。
官盐越发的贵,私盐越发的好卖。
私盐越发的好卖,官盐就越发难卖。
官盐越发难卖,煮盐的这些灶户生产的官盐就越少。
官盐越少,私盐就越来越多。
私盐越来越多,官方买盐引的人就越来越少。
买官方盐引的人越来越少,灶户就只能把大量的盐卖给私盐贩子,导致私盐越来越多。
私盐越来越多,最终就是盐政彻底崩盘,朝廷除了土地税之外最重要的税收就要完蛋。
理清了这一点,就明白,朝廷要盐政改革的根源是什么?
是解决官盐收税的问题。
之所以要动这些总承包商,是因为他们作为中间商,赚了太多差价,被认为是官盐卖不过私盐的主要原因,应该不用加之一。
百姓只是幌子。
第670章 照旧
那么,在这个前提之下,怎么才能让“盐商从业的标准提高”,从而达到“以票盐之名、行纲盐之实”的地步呢?
吴敬梓又道:“盐改之方向,无非是放开盐引,让小商人入场。那么,盐改本身是天下悠悠之口,早晚要动的。”
“要做的,就是变而不变。”
“所谓变,是让天下那些说要盐改的人,无话可说,确实改了。”
“所谓不变,就是到最后控制盐的人,还是郑兄这样的人,实则没改。”
“这‘变而不变’的关键,郑兄可知在哪?”
郑玉绪已经隐隐约约地触摸到了那层关键,但却一时间找不到发力点。
他已经认可了吴敬梓的思路,思路肯定没错,这个思路很新奇,但非常有效。
关键就在于,怎么把这个思路,变成现实?
他起身冲着吴敬梓作揖,恳切道:“还请赐教!”
吴敬梓道:“其中关键,就在楚北、皖西、江西等远地。”
“这票盐改革的呼声,已经沸沸扬扬,想来郑兄也多读这些文章。只是……”
说到这,吴敬梓带了些嘲讽地笑了一笑。
“只是松江府的那群人没有跟着呐喊,他们在忙着赚钱。如果那些人入场,就定会指出这些改革说法里的一个重要漏洞——小盐商,是否有资本、有能力,将盐运往更远的皖南、楚北?”
“如果票盐法,是只要给钱拿票,就能到处卖,是否会造成靠近盐场附近的盐泛滥、而远离盐场的地方无人起运?”
“如果票法再配合纲法,分为不同的盐区,甲地票不能在乙地卖,那么这和纲盐又有什么区别?无非原本是每年收税的时候给钱,现在是卖票的时候给钱,郑兄难道不能直接把票全买了?”
“如果不分引地盐区,只要是淮北盐场的覆盖范围就可以随便卖,那么谁愿意去远的地方?小资本小散商是否有那等财力,去皖南楚北?”
“若不能覆盖盐区偏远之处,岂不仍是私盐横行?”
“朝廷要的,是打击私盐。但显然,这样只是打击了江苏河南的私盐,却加重了江西、湖北、安徽的私盐。此其一也。”
“其二,小商人入场,就不提是否有资本转运到湖北皖西等远处,只说他们三五百斤一引,怎么查?是不是比大船更容易携私?”
“这么改,只能让江苏河南皖东的私盐收敛,却无法触及到私盐真正泛滥的湖北、江西。”
正所谓,打蛇打七寸。
吴敬梓的这番话,正打在了朝廷盐政改革的七寸之上。
如果拿百姓说事,那么,完全市场化的盐改,能否惠及到偏远地区?
商人求利,怎么保证商人去买盐业概念里偏远地区的盐票?
如果不拿百姓说事,别扯大旗,谈实在的,谈盐税、谈私盐。
那么,这么改,等于是两淮直接放弃了江西、湖北、皖西的官盐市场,彻底扔给了私盐。
这里面是这么个道理:小商人,是无力承担盐业概念上偏远地区的销售所需的资本的。
按照那些人嗷嗷叫的盐政改革方案,整个淮北覆盖的四五十州县府,都算作“淮北销售区”。
最低300斤,就能入场。
入场买票,就能在整个淮北销售区售卖。
确实,立竿见影,两淮地区的私盐可以瞬间绝迹。
但远处呢?
完美市场条件下,理论上,只要利润够,那么一定会有人去卖的。
但问题就在这个“完美市场条件”是否存在?
散商买的官盐,运转到湖北,周转多久?资本是否充足?利润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