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802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到了这一步,其实已经无路可退了——运河一旦被废,真要海上出了事,那运河可不是三年两年能修好的。

运河被废,是破釜沉舟的举动,没有回头路了。

海军不行,连夜修运河,哪怕有的是银子,那也得修几年,到时候怎么样呢?

科学院倒是搞出一些铁轨车,但那玩意儿皇帝去看了,也就还只是个玩物,要到真正变成“不需要水的大运河”,皇帝怀疑自己都未必能够看到那一天。

一旦走向大海,便退无可退。

帝国在慢慢滑向一条之前的二十余史无史可鉴的路上。

一时间,皇帝很是理解了刘钰为什么对钱银兑换那么紧张的原因,那种不知未来的莫名恐惧、无法预测、无法用过去的经验或者推理的理性去推断的事物,总是叫人慌的。

温水煮青蛙一样的变化,又伴随着必须重视海军,引发了更多的新问题。

海军,就需要一群新学军官。读十三经的当不了海军,经纬度都算不明白,怎么当海军军官?

哪怕皇帝已经意识到了,许多地方的新学学生,可能会成为一个大问题——他们无法科举,但他们还有学问——可现在帝国已经被逼到不得不重视海军和贸易这一步了,又不可能取缔新学,只能任其“泛滥”。

的确不能科举,那会天下震动。

然而也得给这些人找些事做。

可是干什么呢?

皇帝的目光又重新挪向了苏北淮南地区,也就是刘钰准备杀许多人的地方。

一旦靠这种引蛇出洞的手段,将当地劣绅屠戮干净,朝廷是不是可以学一下秦时制度,选拔新学学生,让他们作为小吏,填补乡绅被屠戮一空的淮南苏北?

一来一旦新淮河修好,必须要有人承担原本乡绅的位置——修黄河,国家出钱,那维护当地的水渠呢?肯定需要有人来组织。

二来新学学生里,一流的进科学院,次一等的入海军,再次一等的做商贸职员,可这些仍旧无法给优秀的人才上升空间。南洋是一个方向,淮南亦可为一个容纳的水池。

三就是收税问题了。

十税一甚至八税一,在土地分给小农、取缔了那些地方摊派之后,百姓依旧是负担的起的。朝廷也需要一个高效的税收体制,来维系运转。

靠收上来的税,给那些新学学生做薪水,朝廷依旧还是赚的。

除了这三点之外,还有另一个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统治深入到县以下,也就意味着要管很多的事。

统治统治,只管收税,那不叫统治。

这不是皇帝爱民如子,而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

高利贷也是贷,最起码是贷。

一方面,把乡绅一扫而空。

另一方面,朝廷若又不完全承担起乡绅在乡间的一些身份,乡村很快就会混乱。

最简单的例子,荒年放贷。

小农是很脆弱的,万一哪年有灾、万一哪年有水、万一哪年失火了房子烧了……

甚至万一爹妈死了,总得买个棺材、吹个响器吧?这不都需要急钱。

既是准备用毒计将淮南劣绅一扫而空,最简单的乡绅所承担的放贷的身份,朝廷要不要承担?

承担,那就是青苗法。

青苗法,前前前朝的例子摆在那,问题多多。商人、乡绅,可以让还不起贷的卖媳妇、卖女儿,朝廷能这么干?

不放青苗贷,小农如此之脆弱,万一出点什么灾情,乡绅又被一扫而空,这些百姓又该怎么办?

小农积累的那点东西,也就够每年吃的。稍微遇到点灾情,就扛不住。乡绅固然可恶,但乡绅也确实承担了一些朝廷管不到的地方。

某种程度上说,如今天朝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直接统治百姓了,只能选择间接统治,用乡绅做代理人——很类似于英国计划在爪哇搞的殖民统治,由乡绅作为小农和政府之间的中间人。

皇帝、皇族、勋贵,类像是一群殖民者,靠着军队的暴力,维系和士绅阶层的和平。士绅作为殖民者的中间人,负责管辖广大的农村。

谁来当这个皇帝都行,只要保持原来的规矩即可。

官方放贷、调节、平粜、打压豪强强制卖地、民间赈灾、小灾下的救济……这些手段,现在全都扔了,也根本捡不起了。

这些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方方面面,朝廷又不管,自然而然就会有人填补这个空缺。

看似朝廷赚了,不用承担太多的麻烦事。

实则就造就了朝廷现在一年只能收个两三千万两白银,折合一下白银通胀下的购买力,有没有明朝前期的实物税多都难说。

对比一下可以执行圈地法案、可以保证授权垄断、可以征收各种间接税直接税的英国;对比一下能搞统制经济、能官方把对外贸易和殖民管的死死的法国;再对比一下只管战争、治水,其余在经济方面几乎毫无控制力、土地完全自由买卖、官方甚至管不到法定铸币铜钱和白银的兑换率全凭市场决定——哪个才像是传说中“完美”的“守夜人政府”?

重农学派拿中国说事,不是没原因的。

英国可没说混到便士、先令和英镑的兑换,全凭市场决定。

哪怕是整天被刘钰嘲笑的荷兰,也没混到发行的铜币和荷兰盾的兑换,不走币值,而走自由市场兑换吧?

当然,刘钰的评价是朝廷无能,废物,而不是他们主观上想这么做。

和大顺的“贸易顺差”类似,亦或者和前朝末期的“思想解锢”类似。

不是朝廷做了什么,而是无能到根本不会做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做,甚至就算知道也做不了什么。

虽然刘钰对大顺朝廷“无能、废物”的想法,一直憋在心里,并未说出来。

但皇帝这些年接触了外面的世界后,自己内心也是有类似想法的。尤其是知道了英国的税收国库岁入,知道了英国的土地税和乱七八糟的各种税能收成什么样后,这种想法也多多少少有所萌生。

相对来说,其实无能的程度没有数据对比的那么严重。

只看白银不对,还得算上两边粮食、布匹等西欧物价革命导致的将近三倍的差异。虽然都是白银,但大顺的20两,和伦敦的20两,真不是一回事。大顺的种种奇葩政策,虽然制定政策的时候根本没意识,但客观上也确确实实延缓了美洲白银带来的世界性的物价革命。

不过,皇帝哪懂这个,看到国库白银收入数据对比,自然胆战心惊目瞪口呆若有所思。

既是这般,皇帝就想着在淮南苏北、苏南地区,尝试种种集权改革。苏南走的是干涉模式、苏北则要走上下直辖模式。

既要这么搞,那么除了要收税,就不得不把乡绅原本承担的一些事,承担起来。

所以青苗贷也就是不可避免的了。总得有人放贷,以度灾年,以备不时之需。

只是,前前前朝的失败阴影,让皇帝内心很是犹豫。

第658章 王朝的最后一次成功改革(八)

转了几圈后,皇帝终于忍不住问道:“爱卿搞得青苗贷,效果如何?若在别处搞,行不行呢?”

刘钰立刻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回陛下,别处搞不了青苗贷。”

“搞青苗贷的前提,是加税,丈量田亩,减轻小农负担,以及有足够的自耕百姓,要取消漕粮运米劳役,要保证募役法摊在一条鞭亩税里。”

“否则的话,青苗贷有什么意义?贷多少,地租就加多少,这不过是给乡绅送钱而已。”

“苏南的青苗贷,臣只贷给家有十亩以上土地的农民。半耕半佃的,一律不贷。要么卖地下南洋、要么卖地去做工。贷给他们,等于白贷不提,毫无用处,反倒是钱都流进了租子里。”

“此其一也。”

“其二,若还行亩税极低的国课,负担全在小农身上,怎么贷?县里只说要加收摊派、役钱,这不是等于办青苗贷的给县里送钱?”

“是先有了苏南的亩税一条鞭法改革、取消了运河漕米运粮劳役,然后才有青苗贷。”

“至于臣于苏北搞得青苗贷,不过是……不过是花钱买他们余生的劳动时间而已。为的还是下南洋,而不是助小农。臣也根本助不了。”

皇帝对刘钰说的“一条鞭法加取消运河漕米运粮劳役”然后才有青苗贷的先后顺序,仔细理解了一番,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心想这话的意思,其实也就是说,苏北新淮河区,是可以搞的。

既然要在苏北新淮地区搞一起大案,搞完之后,肯定也要配上成套的新法。包括亩税一条鞭等。

只是,土地不准买卖是不可能的。

就算定下来土地不准买卖,农户也一样弄出来“田皮”、“田骨”,反倒更加麻烦。

既是土地能够买卖,那么朝廷若是放贷,收不回来,就得走收地这一步。收百姓的地,最是艰难,也最容易出大乱。

可朝廷既想尝试加强集权,就必须改变过去只统不治的手段,要把统治深入下去,就不得不承担乡绅所承担的诸多作用。

而且总也得考虑一下成本,万一赔的太多,朝廷根本无能到连在一州两县搞青苗贷的能力都没有呢?

思索之后,皇帝又问道:“如爱卿所言,假设一处行了一条鞭法、又以有地的自耕小农为多,那么这青苗贷就是可以用的,是吗?只是,若农户无钱呢?”

刘钰淡定无比,语气毫无恻隐。

“若无钱还,则收抵押的土地,强制执行。青苗贷办贷者,亦有类似秦时以吏为师的责任,宣讲清楚。”

“收地之后,朝廷公开出卖。”

“失地百姓,或去苏南等地做工,或下南洋去种植园。”

“若真有这等地方,这等制度,臣敢保证容纳的过来,不会有什么流民之变。”

“其一,百姓均有自田,又减轻负担,纵有灾祸,也非是一下子就全一无所有为流民的。”

“譬如那洪泽湖,一下子溃堤,苏南苏北皆为鱼鳖;但若开掘入海口,涓涓细流,则无大碍。”

“如今对外贸易发展,工商业每年都需新人手。但要是如之前阜宁水灾那般,一下子涌入二三十万,肯定容纳不了,必有民变。”

“而若百姓皆有田产,今年破产两千、明年家破八百,这就好说了,足以容纳的过来。”

“青苗贷,反过来又可以减缓这种破产的速度,使得百姓以涓涓细流的方式,慢慢去做工商事。”

皇帝略微愕然,半晌道:“爱卿之意,即便现在天下均田,爱卿也绝不支持井田,而是允许买卖兼并?只是均田之后,抢在兼并之前,使得工商业能够容纳每年兼并失地的百姓而已?”

刘钰叩首道:“陛下,臣不是不支持井田。而是,朝廷是否有足够的能力,控制井田农民,每年入城做工的人,恰好是城镇工商之所需?若无此能力,井田何益?工商不兴,人口滋生,地不加增,早晚会有流民。”

“是以,臣对北儒一派井田之说,自来嗤之以鼻。把手段作为目的,他们根本不知道下一步往哪走。”

“假若可以均田,配之以青苗贷、加税减负,减缓兼并之速度。而外可得南洋、印度、波斯、欧美之市场,发展工商,配之以南洋、印度之稻米,或有可为。”

“抑兼并之说,历朝也就说说而已,如何真能做到抑兼并?王莽倒是真正想要抑兼并,治标治本,但结果天下大乱。”

“既以历朝治国之本事看来,都无法做到抑兼并,那就只能顺势为之。以青苗贷减缓兼并,却不抑制,而使工商业吸纳失地之百姓。即便吸纳不了,尚且还有南洋种植园一途。”

“宋之青苗贷,为的是民不加税而国用足。本朝若在一些地方行青苗贷,则是为了延缓兼并。臣在苏南搞青苗贷,则是为了提高地价,防止商贾买地而不投工商。虽都是青苗贷,可各处目的不同,不当一概而论。”

皇帝试着理解了一下刘钰的逻辑,对刘钰的想法,只能说既不全赞同,也不全反对。

南洋米、印度米,确实不少。

而若得南洋、印度、波斯、阿非利卡等地的市场,百万人事工商为业,也未尝不可。

更多的,可能容纳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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