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803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但皇帝想问的,本就是距离苏南很近很近的黄河以南的苏北,只隔着一个南通州。

更远的地方,既没有这等均田的机会,也不可能自己跑几千里来苏南从业工商。

听起来好像确实没问题,但皇帝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不过刘钰这么说,也证明两个人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皇帝不说他说的是苏北,刘钰也不说他知道皇帝说的是苏北,但句句都和苏南工商业联系在一起,这就是秃头上的虱子了——如果皇帝说的是陕西,那真是八竿子打不着。

“那么,爱卿觉得,若行青苗贷之法,朝廷会赔钱吗?”

这一点,刘钰坚定地摇了摇头。

“陛下,若有一地,先均田,后行青苗法,哪怕青苗贷年年赔钱,其实也是赚的。”

“陛下当知,若用纸钞,可以多发!”

“只要百姓借助青苗贷,都认纸钞,其实每年多发的纸钞,也足够赚回来了。看似青苗法赔钱,但印点钱就印回来了。”

这个想法更让皇帝错愕,蒙元前明的纸钞宝钞,已经爆过雷了,现在刘钰居然敢这么想?

可在这种事上,皇帝又信任刘钰。

“哦?爱卿就不怕纸钞如前朝宝钞?”

刘钰笑道:“陛下勿忧。若某地均田,而又不限买卖……臣斗胆试为陛下言之:一户小农,若有耕牛,所能耕者,当有百亩。即便某地均田,一户小农能均百亩吗?”

皇帝淡淡一笑,知道这是个根本不用回答的问题。

大顺有多少地、有多少人,他心里多少还是有数的。

百亩?差远了。

刘钰又道:“那么,若为小农,地不足百亩,陛下亦知天朝百姓对土地之热爱,岂能不存钱以为置地?”

“存钱置地,钱便不可乱用。”

“他们的钱从哪里来?从卖粮食上来。”

“朝廷发的纸钞,可以换成他们的粮食。只要他们还想存钱买地,那么他们就会不断卖东西、卖更多的东西,来换钱;反过来说,钱,就能买到粮食、买到东西。”

“便超发纸钞,这些渴望买地的百姓,也会如同一个水池,把这些钱钞蓄入水池当中。”

“此为其一。”

“其二,若行青苗法,百姓若缺钱,必来借青苗贷。所以,若最终破产,收回他们土地的,依旧是朝廷。”

“百姓想买地,兼并的地又在朝廷手里。而这些地,又可以用纸钞来买。”

“朝廷公开拍卖这些土地给百姓,百姓再把纸钞花出来给朝廷。朝廷取走一部分印花税,回收的钱又继续流入青苗贷。”

“而买土地、纳税,都可以用纸钞,百姓更加认可纸钞——如果纸钞连地都能买,那么还有什么买不到呢?”

“如此,以均田百姓意图购地的心态,使得他们做纸钞的蓄水池;又靠青苗贷垄断土地买卖,回收印花税的同时,又让百姓知晓纸钞能买地,更加信赖纸钞。”

“加上超发的数量不多,就算青苗贷赔了,超发一点也就回来了,怎么能赔钱呢?”

“朝廷想要让百姓认纸钞,一个就是朝廷要先认,如前朝一般,朝廷自己收税都不认,又怎么可能让百姓认呢?”

“再一个,便是让百姓确定,纸钞能买到东西。而且,最好是朝廷手里的东西。朝廷手里啥也没有,百姓能认吗?配上青苗贷,朝廷手里会有土地、盐、税收、贷款,百姓又为什么不认呢?”

“关键还是青苗贷控制了土地流向朝廷手里,只要百姓确定能买地,那么,他们就需要纸钞。”

“他们要纸钞,就要卖粮食——然而实际上,让百姓相信纸钞能用的,正是百姓自己。是他们卖粮食存纸钞准备买地的行为,使得纸钞成为了钞而不是纸。”

“所以,青苗贷一定要配合均田,再配合用地做抵押,最终配以纸钞。”

皇帝倒是没想到均田、纸钞、青苗法、一条鞭税改这些东西都是有联系的。但仔细想了想刘钰的话,觉得又好像确实是那么回事。

纸钞是可以超发的,只要有手段,就能一边超发,一边让纸钞稳定。

刘钰所说的青苗贷,显然不只是纸钞,还包括“盐”、“种子”、“农具”、“渡荒粮”,或者说,让百姓确认纸钞能买到这些东西。最后就是青苗贷要债时候的土地了。

如果纸钞连这些东西都能买,那么百姓就会认可纸钞,纸钞就可以适当多发。同样的,因为巨额的出口顺差的白银,保证纸钞能够有一定的兑付能力即可,加上均田百姓的蓄水沉淀、他们准备买地囤钱而卖商品来保证币值,超发绝无问题。

既是这样,青苗贷赔钱是不可能赔钱的,而且还有这等诸多好处,似乎确实可以试行。

况且,还有苏南工商业和下南洋兜底,流民也不会成为大问题。

这里关键的“大量小吏”问题,对大顺来说,又恰恰不是问题。甚至刘钰都默认根本不存在这个问题。

甚至正是为皇帝解决了个难题——一大堆识字且有学问的人没事做、不能当官,不能科举,这不是嫌自己死的慢,自己挖坑埋自己吗?虽然一流人才都去了海军炮兵商贸科学院,可新学里的二流人才也够吓人的了。

皇帝思索中,刘钰又补了一句。

“陛下,即便说,百姓还不起了,那么,自会有人做这等生意。”

“商贾觉得有利可图,自会替百姓出了这笔钱,然后把百姓做包身工,送入工场做工还债便是。”

“若能均田,做工要价变高,自然也就有利可图。替百姓还了债,送去工场干到还完钱,给多少工钱,那还不是任人拿捏?”

“如果朝廷非要考虑赔钱还是不赔钱的话,臣也就只能这么说了,绝不赔钱。”

“但如果朝廷考虑的,不只是赔钱与否,而是江山社稷,那么这个问题就另有说法,便不应以赔还是赚做考量。”

第659章 王朝的最后一次成功改革(九)

皇帝听出来刘钰语气里有些埋怨和牢骚,却也不甚在意,只笑道:“爱卿何必做此等妇人怨态?青苗贷非是小事,之前多有祸害,不可不察。但若论对钱钞、经济的理解,朝中无人出卿之右,爱卿对钱钞经济的谏言,朕是信得过的。”

“无论如何,此次改革是要改的。改到什么程度,也就看卿等这些变法派做的如何了。”

“盐政,钱钞、淮河、废运河、漕米……哪一件不是关乎天下安稳的?一下子改这么多,不要说朝中诸多大臣心慌,朕也心慌。”

“既说为了社稷,别人谈义不谈利,爱卿却谈义出于利。本来变得已经够多的了,朕实不想再出什么差错。”

刘钰心想,变得多吗?变来变去,明面上能变的,可有一点触及到根本的土地制度了?若不触及,那不都是些修补匠级别的改革吗?

改革、改革,哪有那么多成功的改革?便如后世的日本,顶着个“维新”的名号,那就是改革了?都武装割据、数万人会战赌国家命运了,这也能叫改革,那岂不是可以改名为辛亥变法、己丑维新了?

哪怕是让商人羡慕的东印度公司的不受政府干涉,那也是商人们“喜迎荷兰新朝雅政”,赶走了试图加强王权的国王,和外国国王做交易,交易出来的1000磅以上人人平等、1000磅以下皆是贱民的奇葩不论股本千磅以上一人只一票的制度。

现在大顺这般修修补补……刘钰心想,早晚的事。

无非也就是新时代孕育在旧时代的母体里。

只盼着新时代呱呱坠地之前,这旧时代的母体,吃点好的、喝点红糖水、吃点煮鸡蛋,养好身体,生下来个健健康康的。

别生出来个天生缺陷、胎里病缠身的、半死不活的、骨瘦如柴的。

或者极端点别到时候一尸两命罢了。

不过皇帝也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毕竟这事没法在明面说。

这只是做了个钓鱼的局,万一那些猫儿就是不贪腥,万一各个乡绅都是真君子、真乡贤,不为钱货所动,那现在说这些也就毫无意义。

而这,又是青苗贷的基础,否则确实如刘钰所言,毫无意义,只是给县官或者乡绅送钱的举动。

“罢了,此事只是假设,就先不提了。千头万绪,一件一件做吧。正好,要督办治理淮河的物资,爱卿既出镇苏南诸州,又辖制南洋缉私、漕米等事,这事爱卿就一并办了吧,恰爱卿是最合适的人选。”

皇帝之前已经说的很露骨了,这时候又给了刘钰这么个差事,显然也就是默许了刘钰对淮南苏北士绅下黑手的计划。

能不能出冤案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个由头,把苏北淮南的事给解决了。当然,最终办案的不会是刘钰,皇帝担心刘钰下手太……太轻。

而且这等关乎百万百姓的土地分配问题,无论是恩是威,都不可假于他人。

刘钰心知肚明,点头称谢恩。

皇帝又道:“还有就是淮北盐政的事。朝中多有上疏,分析利弊,朕也派人查探了。但于这等经济事,朕还是更信爱卿一些。此番爱卿回去,也顺路去一趟淮北。做一番考察,新盐政是否可行,也汇个章程出来。”

“朕也知道,这盐政问题,不只是朝廷政策。还有奸商、恶霸、军队走私、水运、官商勾结把持盐业、地方恶霸控制卖私盐等事。这等差事,自有孩儿军去办,有什么事你就和他们商量就是。”

“去办事的,你也相熟。”

“剩下的,朕也不多叮嘱了。”

“爱卿就牢记四个字:轻重缓急。”

“治淮,为第一重,凡事必要为此让路。明年梅雨之前不能办成,今年的几百万两就全扔了。不管你做什么,不要耽误此事完工。”

“漕米,为第二重。即便日本、虾夷的米,辽东的豆、麦,亦可,若真出了事,亦可保证京城安稳。朕也相信,这舰船连欧罗巴都去的,自南洋江南到天津,更是易事。但千万不要出事。朕也自会派人知会海军,由战列舰押解。”

“外贸,而第三重。秋冬之际,恰逢季风起,虽然海贸诸事渐已成型,但朕也知道商人短视,若凭他们去做,只怕并不利于长久。而且,外贸一事,已是朝廷重要税源,更关乎苏南、江西、两湖、福建等地几十万丝茶瓷工商从业之民。”

“盐政,为第四重……”

说到盐政的时候,皇帝的语气有些略微的尴尬,这里面的事没法说的太明白。

他要修淮河,问盐商要钱。

可这钱,也不是白要的。

盐商立刻提出了诸多的……呃,叫要求可好,叫恳求也罢,总之差不多的玩意——减税,减免,允许盐引先给一半钱、等卖完盐再给另一半钱,等等、等等。

前面减税不提,后面盐引钱先给一半、等卖完盐再给另一半,这事看似正常,实则是什么?

实则就是利息。

大顺的利息什么样,皇帝一清二楚,国债都没法借的高利息。

这就类似于什么?类似于朝廷问盐商要了100的报效,但实际上盐商得的好处是150,只不过这150的好处是慢慢给的,而那100报效则是一次性付的。

虽说是君主专制,但也不能说想杀谁就杀谁、想抄谁的家就抄谁的家。

自前朝开始实行盐纲法,各大盐商根深蒂固,与朝廷的博弈也有一定的本钱——朝廷可以对单个人说,不想干,滚,换个人来干,但不敢彻底把整个阶层的人都得罪了。

皇帝这边得给好处,地方就更不用说了。

朝廷又不给地方钱,就算给,给的那点钱,按松江府府尹的说法,连办个慈幼堂都不够。

这就需要盐商在地方上报效。

除了在地方上报效,换取好处之外,还有给地方官的好处。

计算地方官都是“清官”,一点不贪,一点不要好处,还有另个事呢——考评。

盐政的垄断模式,类似于后世几大垄断组织的“卡特尔”,划分不同的销售区。

对地方官来说,考评中有一项,就是本地盐引的销售情况。

理论上,这地方能卖一万斤官盐,可实际上只卖出去五千斤,这证明什么?显然证明私盐泛滥嘛,显然“证明”地方官没有尽到稽查私盐的责任。

之前人口隐匿,一方面是和人头税挂钩,税额越高,完不成的考评就越低。

另一方面,也和盐的销售模式有关,人人吃盐,人越多,要查办的私盐份额越多,事也越多。

地方官就算不贪,为了考评,也得和这些盐商打好关系,适当地给予一些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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