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反对奥兰治派,大家都认可。
盟法,不行。
这种情况下,奥兰治派要是被英国支持,不愿意轻易放弃手里的权力怎么办?
奥兰治派可以拉英国人来打仗,摄政派不能拉法国人来打仗。
这是一个问题。
另一个问题,就是摄政派夺权之后,荷兰日后的路该怎么走?
原本安东尼觉得荷兰要完,躺平等死。
但现在,大顺的合作,让他又看到了一条出路。
共和派内部,或者更细化的摄政派内部,真正的政治精英们,从始至终都在追求一件事:集权。
或许,和大顺合作,荷兰真的还有出路。
但这条路要走下去,就必须要集权,要改变七省,甚至各个市各自为政的情况。最起码,把税制改了,该军舰造起来,把各省如同独立王国一样的权力收一部分。
这一点,从威廉三世死后的各路大议长,都这样认为,也都试图改变。
只不过,四十多年,许多强人出任大议长,但都没改成。
安东尼的导师,前任大议长,27年的时候召开过一次联省议会。
开会的目的,是加强尼德兰的中央集权;但会开到一半,变成了其余六省对荷兰省放炮,认为荷兰省的权力太大了,要分权压制荷兰省……
而这,也是安东尼一派与共和派其余派别的巨大争端。
包括所谓的“复古道德”,本质上还是为了分权。
因为荷兰和大顺的历史不一样,荷兰的复古、道德,指的是各省各自为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平等,相对于当时欧洲君主制的最自由。
换句话说,是法国礼仪中暗含的君主制、等级制、中央集权思想,腐蚀了荷兰黄金时代的各自为政的绝对自由的思想,这才导致了荷兰的衰落。
故而,反推出来,加强联省的集权,只能让荷兰更加衰落。
而绝对的自由,各市各自为政,团体自治,联省议会啥也不管,才能让荷兰重回黄金时代。
第533章 赌国运(中)
这种纯粹是倒果为因的话,政治正确上讲,不能说不对。
但在法、普、俄、奥等一堆国家纷纷打压地方贵族权力、法国搞出凡尔赛宫收拢权力到宫廷朝堂、各国能拉出几十万大军,攻城略地、重商高关税、以行政力量保护各国工商业不被外国竞争的环境下,说这话就纯粹是何不食肉糜了。
靠自由的各自为政,护航凑个舰队各省都耍心眼不出钱,这是能自没英国的航海条例?还是能自没法国的关税保护?
就像荷兰很多人反对的垄断的东印度公司一样。
确实,垄断的东印度公司好不好?不好。十七人委员会决策对不对?不对。所有股东按说都有发言权但是并没有,合理吗?不合理。甚至垄断权都不该给,就该充分且自由的竞争。
但是,当初不搞垄断政策,不搞十七人委员会高效决策,凭什么在东南亚获胜,排挤走英国和葡萄牙?
大顺之前倒是不搞垄断公司,也没有国家力量干涉,结果就是自由的大顺海商,被荷兰人扣了船逼迫降价,除了赌咒发誓再也不去巴达维亚之外,别无办法。
再者,就哈勒姆市的行会中产的诉求,一边希望城市自治自给自足、一边又希望一个强有力的政府能保证城市的自治且不被外省商人赚钱……这不是精分吗?
安东尼作为前大议长,摄政派中的集权派范思林格兰特选定的接班人,他当然是反对分权的,也是力图集权的。
如果是之前那种躺平等死的心态,那就无所谓了。
可现在既然有机会,似乎还有一条出路,安东尼当然希望能走下去。政变之后,就要想办法加强联省政府的权力。
然而,本身威廉四世最信任的辅佐和依仗的顾问,本廷克伯爵,本身也是他导师前任大议长政策的拥护者,也一直试图建立一个集权的尼德兰政府。
而且作为奥兰治派的代表人物,在公开场合也是一直鼓吹集权的。并且还是准备一步到位,集权到大明内阁秘书制的情况。
这里面的问题,就是共和派内部的各个派系,在反对执政官这个问题上是一致的。
然而,安东尼是反执政官,不反对集权;而共和派的其余派别,是因为反对集权,所以才反执政官。
现在的时机,对荷兰可谓是转瞬即逝、逝无再来。
和大顺的合作,需要一个过程。
欧洲的战争还未结束,参战各方除了刚准备出兵的俄国人,都已经精疲力竭。而俄国的海上力量可以无视。
现在正是大顺与荷兰合作的最佳时机,不管什么样的合作模式,都必然损害英国的利益。
而停战后英国也得舔几年伤口,可是一旦缓过劲儿来了,那就肯定要打压的。
留给荷兰的机遇期,在安东尼看来,最多也就十年时间。
一旦这个机遇期没把握住,以后怕是就再没机会了。
而要把握这个机会,就要解决集权问题。最起码,税的收上来,得造舰,十年后真要打起来,要能抗的住。
一边明显要招惹英国、侵犯英国的利益。一边还不造舰、以自我幻想为中心觉得英国不会打击荷兰……这便是取死之道了。
要真是这样,那就都不如从一开始就不和大顺合作,继续躺平等死呢。最起码不会被英国打击,至少十年之内不可能。
但是,荷兰的情况非常特殊。
特殊到了极点。
特殊在,在荷兰,加强集权本身,本身就是在摧毁荷兰集权的可能。
因为,集权,意味着七省变成一个国家。
而七省变成一个国家,第一步是共同体构建。
而荷兰的共同体构建,是出了问题的。
大顺不论是改革还是革命,这个问题,是不用解决的,早在两千年前就有人解决了。
荷兰则不同。
荷兰的共同体构建本身,就在于荷兰在百年前与众不同的自由。
自由,本身就是荷兰的共同体构建基础。
所谓共同体构建,要么说清楚我们是谁;要么说清楚我们不是谁。
大顺之前的历代天朝,选的都是说清楚“我们是谁”。
但荷兰,选择的后者,说清楚我们不是谁。
靠我们不是谁,来反推出“我们”这个概念的存在。
并非是荷兰的精英们没尝试过,构建一个说清楚我们是谁共同体。
而是这个概念,就是“罗马时代的巴达维亚共和国”。
尼德兰人民,都是罗马时代的巴达维亚共和国的后代。
我们反抗西班牙人的统治,就是巴达维亚共和国的历史重演。
巴达维亚共和国的人民,自由、道德、完美、就如同我们黄金时代的精神一样。
我们都是巴达维亚人。都是巴达维亚子孙。
本来吧,这个是可以的。
以荷兰那时候的国力,先有尼德兰共和国,然后再有巴达维亚民族,完全可以实现。
但问题就在于这个国族神话,罗马时代的巴达维亚,故事里是分散的城邦式的共和国,而不是有大权独揽的执政官的。
所以,荷兰的奥兰治派,以非常严谨的史学功底、以非常细腻的考古水平,告诉全部荷兰人:扯淡!历史上根本就没有一个巴达维亚共和国。
奥兰治派反对的,是巴达维亚共和国里的后三个字。
但是把前面四个字也给扔了。
“我们是谁”的国族构建,没有完成。这放在后世的华夏,相当于是有人告诉全部华人,炎黄根本不存在。
那还怎么构建“我们是谁”这个概念?
“我们是谁”构建不了了,那就只能靠“我们不是谁”来构建了。
所以,尼德兰不是谁?
首先,尼德兰肯定不是君主制,所以和那一堆君主制国家不同。
其次,虽然欧洲的共和国也不少,甚至还有希腊时代、罗马时代的故事。
但是,尼德兰不是神罗的那一堆自由市,这是傻子都能看出来的区别。
然后,尼德兰也不是罗马共和国。罗马共和国是靠奴隶种地种出来的,而尼德兰是靠做买卖做出来的。
再然后,尼德兰也不是瑞士,或者威尼斯那种。
总而言之,我们不一样!
我们尼德兰,是独一无二的。
你和我的国家,与外面那些国家不一样,所以我和你是咱们,而不是他们。
在完成了“我们不是谁”的构建之后——如果只是这样,那也不是特例。
比如刘钰在威海宣扬的我们不是谁的概念,是靠对外战争催动的。一群人去了日本、南洋,听着对面叽里呱啦的语言,看着对面肤色发色都不同,我们不是谁的概念就很容易清晰了。
又比如俄国人靠宗教构建了框架之后,整天打仗,一堆一辈子都没机会离开村子的农奴,巴不得去打仗,也好看看外面的世界,只要不死这辈子就值了。要是沙皇“小爸爸”不打仗,这辈子就只能看看庄园里的那一亩三分地了,活着啥意思啊。
然后一群灰色牲口聚在一起,一问你是哪的哪的、我是哪的哪的,离着这么远,原来大家都说一样的话、吃差不多的玩意、信一样的教。再看看那群土耳其蛮子、法国娘炮、和他们还真是不一样。所以俄国农奴是最俄罗斯的,而那些常出国在西欧咖啡馆谈笑风生的贵族青年反而是最不俄罗斯的。
问题是荷兰人不是俄国庄园里的农奴。一辈子除了邻居就是土豆,出去一趟就能感觉到“咱们都一样”、“咱们和别人不一样”。
荷兰人见识的多了,跑了一百多年船了,从北美到澳洲,啥样的人没见过?
商业发达之下,以单纯的肤色、语言、宗教等区分“我们不是谁”,荷兰人还觉得和那些信新教说德语的没啥区别呢。
这就不得不在基本的我们不一样的框架内,再添加一些内核。
华夏这边,是自己构建出了一整套文明,是文化母国。
欧洲这边,再怎么样,构建文明母国这种事,也轮不到荷兰啊。
本来还有个编造出来的国族构建,祖上阔过的巴达维亚共和国。但这个神话已经被荷兰人自己毁了。
那往上找“祖上阔过”,就只能找到从西班牙那独立,再到制霸大海的黄金时代那段时间了。这可不是虚指的“祖上”,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祖父曾祖父那一辈……
如果是用“我们是谁”的巴达维亚共和国来构建这个国族共同体,其实就简单了。
把黄金时代的精神,塞在那个巴达维亚神话里,就说我们自古如此,这就是我们的民族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