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这种隐晦的表达,就体现在安东尼将英法都视作潜在敌人的回答上。英国固然可恶,但法国就不可怕了吗?
这也是在提醒康不怠,除非法国占领荷兰扶植傀儡,否则荷兰是不可能与法国结盟的。
中国与荷兰之间的事,现在当然与法国息息相关,但日后最好不要把法国牵扯进来。
他的模棱两可的回答,也是在告诉安东尼,中荷之间的合作,与法国无关,至少绝对不是中法荷三国同盟的形式。
安东尼听明白了“与第三方无关”的意思,便点了点头,认可了康不怠谈的合作的基础条件。
康不怠见他点头,又道:“如今中荷之间的友谊,还没有深厚到被航海条例影响的地步。”
“我个人认为,还是要慢慢加深彼此间的利益关系。等到水到渠成的时候,等到航海条例已经严重影响中荷友谊继续发展的时候,我们再去考虑这个问题。”
“一旦彼此的利益深厚到都感觉到航海条例影响中荷友谊的时候,这就不是想置身事外就能置身事外的了。”
“可行的合作模式,是中立、合资、并且合作组织护航船队,对正当合法的贸易予以保护。”
“有句话说的好啊,Nulla poena sine lege。我们当然不护航针对第三方的非法贸易,但护航船队也不抓捕针对第三方的非法贸易。”
“这是合作的基本框架。至于细则,可以慢慢商量。”
“现在的问题是,我在和谁谈?大议长阁下,是否能够代表您所在的派系,并且确保现在的谈话,在将来是有意义的?”
“现在的谈话算什么?是一个平民和一个下野之人在闲聊?还是非常正式的两国接触?”
这个框架,安东尼基本可以接受。现在康不怠就是在问他,摄政派有没有胆量干一票?
“先生,那么,我又怎么确定,您所说的没有第三方干涉的合作,是真的呢?”
康不怠道:“有位从凡尔赛来的商人,可以解答大议长的疑惑。如果您有时间,我可以安排一下他与您的见面。我们已经保证了中荷合作没有第三方干涉,现在是要荷兰做出证明,不会受第三方影响了。”
安东尼笑了笑,伸出手,将被康不怠之前随手丢在一旁的、记录着海牙惨案过程的信件,拿到了自己手里。
抖了抖,然后问道:“请问,有荷兰文或拉丁文版本的吗?请让那位凡尔赛来的商人来的时候,送一份给我。”
第532章 赌国运(上)
在安东尼和路易十五的国王秘密特使会面之后,很快,一份经过润色后、专门输出情绪和挑唆怒火的荷兰文的海牙惨案全纪录就送到了他的面前。
安东尼一点都不关心死了多少人,这只是个数字。
这些死人比活人有用,关键是有没有人想要用这些死人。
在看了看这篇标准的、当初在荷兰流行的黄色的小报风格的惨案记录上显然用心雕琢过的文字后,安东尼要考虑的,是摄政派这时候上台能否压住局面?怎么利用好这个局面?
他的老师、前任大议长范思林格兰特曾在临终前,和安东尼说过这么一句话。
“我很惊讶。富裕而松散的共和国,能够存在这么久,竟然还没有被瓜分?这是这百年来整个世界最大的奇迹。”
他的老师临终前的这番话,现在依旧有效。
混乱而松散的七省邦联,在经济困境和军事失利的背景下,比之前更加混乱。
不久前。
莱顿市的民兵驱逐了省议会派来的军官,而是直选了当地人作为民兵军官。
哈勒姆市,市民们公开暴动,要求改革税收制度,废除包税制,行会中产要求驱逐其余城市的商人,要让“哈勒姆是哈勒姆人的城市,要保证哈勒姆的利益不被外省的人侵占,哈勒姆人不该用莱顿市的呢绒,不该用特拉特市的亚麻,不该用齐泽洛克的盐,他们这些外省人侵占了我们的利益!”。
造船主、手工业从业者、工厂主结社成团体,要求联省议会保护荷兰的工业发展,限制金银外流和对外贷款限制、增加关税,收紧金融政策,打压国外经济,提振本国工业,不要对外投资。
金融商,银行家,则针锋相对,一直在说,宽松的金融政策,是荷兰的立国之本。荷兰的繁荣建立在金融政策的绝对自由上,一旦收紧,荷兰就要面临一场灾难。
现在荷兰的局面比以前更难看。
以前,荷兰的乱,只是第一等级、第二等级的人在互相折腾。
摄政派上台、奥兰治派下台;奥兰治派下台、摄政派上台。
至于第三等级、第四等级的人,他们没有自己的政治理念,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是群干活的牲口。
所以一部分人拥护摄政派、一部分人拥护奥兰治派,因为总共就这俩可选项,只好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这两伙人的一边,自我感动、自作多情。
可现在,莱顿市和哈勒姆市发生的事,证明了荷兰的第三等级和第四等级,对奥兰治派失望透顶了,也对摄政派失望透顶了,准备自己单干了。
想法是可以理解的,只是在安东尼看来,这就是扯淡。
就如他的导师说的那样,共和国又富又脆,这么久没被瓜分就是个奇迹。
哈勒姆市自己单干,唯一有利的,就是当地的地主和行会组织。
说白了,他们是想倒退回中世纪晚期,关上门过自己的小日子,行会控制着生产、地主控制着土地,没有外来商品的冲击。
但这纯粹是空想。
这个时代,连万里长城都挡不住廉价商品的冲击,区区一个哈勒姆,何德何能?
离开了七省共和国这个政治实体,区区一个莱顿、或者一个哈勒姆,那就是块肉。
当“反动”派对奥兰治亲王失望后,他们准备自己干。
然而,对奥兰治亲王失望,并不代表他们对摄政派认可。
安东尼必须要考虑,摄政派政变夺权之后,荷兰是否有彻底分裂的危险?
虽然现在也差不多,开个会开两年,除了吃了两年饭、喝了两年茶,正事一件没谈成。
可最起码现在各省、各市还是服从联省议会的命令的——不是不听联省议会的,而是联省议会开会表决没通过改税和集权的方案,程序是正义且合法的。
这和直接不听联省议会的命令,是两回事。
看上去,现在摄政派上台,只是改变亲英的外交政策。
但实际上,外交政策只是个表象。真正内核的东西还是经济政策。
一旦确定了与大顺这边合作,也就意味着摄政派要牢牢地站在金融业和商贸业一边。
换句话说,就是把第三等级、第四等级的人,以及第二等级中的手工业作坊主,推到了反对面。
摄政派可以发动政变,至少泽兰省和荷兰省,省议会摄政派是可以控制的,可以把威廉四世的省执政官的位子剥夺。
联省共和国的执政,是由下而上的。首先要成为七个省每个省的执政官,然后才能成为联省共和国的执政官。
荷兰省和泽兰省剥夺威廉四世省执政官的位子,却无法剥夺他其余省执政官的位子,不过缺了荷兰省和泽兰省,他就不是联省共和国的执政官了。
但威廉四世或者逃去英国、或者回到自己之前的四个省,这都给荷兰带来的危机。
逃到英国,意味着将来荷兰可能会面临一场英国支持的复辟。
返回其封地,意味着荷兰现在就要面临分裂,甚至爆发内战。
威廉四世在台上的时候,会和摄政派合作,视第二等级、第三等级、第四等级都是下等人。
一旦其不在台上,他转身就可以化身为第三等级、第四等级的代言人:在野的人,可以随便放空炮。明明在台上和摄政派亲密无间,一旦下台,就可以高举民意的大旗,许诺恢复行会、压制金融等等。
而且,鉴于奥兰治家族的贵族身份,还有一件摄政派没法做的事。
摄政派不可能引法国人入关,来武力驱逐奥兰治派,那样荷兰就不是中立了。
但奥兰治家族却可以凭借贵族身份和亲戚关系,引英国人入关,因为荷兰本身就有英荷同盟。
摄政派希望的是退出战争,不反法但不亲法,而不是转身跳反去和法国结盟。这是摄政派所属的共和派都能接受的一个结果。
要推翻奥兰治派,摄政派不得不和共和派内的其余派别在大方向上保持一致。
笼统的来说,荷兰此时的政治派别,分为亲王党和共和派。
摄政派,包含在共和派之内。但共和派,不止有议会摄政派。
共和派整体上,都反对执政官的存在。
但是内部派别对内政、外交的看法,却是天差地别。
荷兰从衰落之后,精英们就在寻找“救国图强”的路子。
和中国的那段时间类似,前期什么野路子都有,什么奇葩的想法都有,都是为了救国图强嘛。
所谓:发现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
发现问题这个阶段,已经过去了,荷兰的精英们都发现了,荷兰衰落了。
问题就出在分析问题这了。
为什么衰落了?
不把这个问题搞清楚了,那就没法解决问题。
而摄政派之外的共和派的其余派别,找了一个非常奇葩的点,认为荷兰的衰落源于“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而为什么会“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再不是黄金时代的荷兰精神了呢?
因为法国的文化入侵,法国的等级制文化,以及繁复的依托于等级制的礼仪,导致了荷兰人的精神被腐蚀了、被影响了,所以荷兰衰落了。
总之,和中国那段时间一样,试图用“道德复古”来救国图强。
然而物质决定意识,而不是意识决定物质。
在荷兰的黄金时代,外有强敌,内部刚起步发展,手工业最是发达,出口旺盛,所以劳动被尊重、人与人之间比较团结平等。
可现在,商业发达,金融业发达,手工业衰落,一群路易十四时代被赶走的法国群体来到荷兰,自然而然地带来了法国的奢靡生活、繁琐礼仪。
人有钱之后,自然而然地会往贵族礼仪上靠、往奢靡生活上凑。
而商业发达之后,商人自然而然尔虞我诈、自私自利。
金融业发达之后,自然轻蔑劳动,坐在家里玩股票投机期货放贷就能赚钱,为什么会尊重劳动?
所以到底是荷兰自己的发展导致的社会风气转变?
还是社会风气转变导致了荷兰的衰落?
这个问题,共和派内的一些人在没有找对路之前,归结于法国的文化入侵,导致了荷兰人民的精神萎靡,才导致了荷兰的衰败。
在分析出问题的“根源”之后,解决问题的方法也就理所当然了——德化,复古道德,隔绝法夷之影响,复归古之大义,只要道德复古了,荷兰自然就不衰落了。
这当然纯粹就是扯淡。
然而这个说法不理性、又悼怀曾经阔过的日子、不用脑子去思考、主要靠喊口号和挑唆情绪,所以传播范围非常广,很多人坚信就是这么回事。
众所周知,理性的、需要脑子去思考的思想,往往并不容易传播。
而这,也就引申出了摄政派不得不面临的问题:共和派,或者说支持共和派的底层,他们相信是法国人打来的坏风气,破坏了荷兰的道德,所以荷兰才会衰落。
因而,荷兰是不可以和法国结盟的,更不可以和法国站在一起。
中立,可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