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661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这个节骨眼上,不多花心思去考虑怎么打印度、怎么与西洋人贸易、怎么巩固南洋、怎么移民垦殖解决国内的人地矛盾,却他娘的在这考虑什么辅臣、拂臣之乱;谏臣、铮臣之祸?

这特么的说一句“不问苍生问鬼神”,也绝对够格了!

心里着实忍不住暗骂了一句皇帝“竖子不足与谋”,忍着心中的火气,笑与众人道:“这事我知道了。一会七皇子还要莅临,我也回去齐整一下衣衫。你们面前,我如此这般也都习惯了,可于皇家面前万万不可。”

“子明啊,你且和你们喝喝茶,若要什么,你直接吩咐雇仆去拿便是。”

说罢,只叫众人先坐着喝茶,一溜烟回到了后堂内室。

叫旁边人都先下去,待人一走,就将禁宫里发生的事与田贞仪讲了一番。

讲完之后,四下也无外人,便嘴不留德地说道:“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吧?辅臣、拂臣,这不能当,也就罢了。是,这两种臣子,当不好,就容易当成操、莽之辈,当皇帝的肯定害怕。”

“可铮臣、谏臣也不让当。皇帝和他们说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也不让当、那也不让当,却让他们当什么?”

田贞仪听完刘钰的吐槽,忍不住伸出手捂住嘴掩口笑道:“陛下说的还不够清楚吗?三哥哥,陛下不让你们当铮臣谏臣辅臣拂臣,这是叫你们当阉党、宦官呢。”

刘钰虽是一肚子不满,也常常听田贞仪说起“宦官、内官”之喻,可在家里还是喜好玩笑,嘁了一声道:“他们能不能当,我却不知。但我肯定是当不成,这几日难不成你还不知道我的本事?便是想当,这身体条件也不允许啊。”

田贞仪想到这些日子的荒唐事,脸上微微一红,啐了一口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满脑子都是这些事。”

羞羞一语后,正色道:“三哥哥读古书太少,杂书看的虽多,却着实没有那等寻章摘句的本事。”

“捕风捉影、借古讽今之事,三哥哥是玩不明白的。但我若朝中文臣,若想攻击三哥哥,‘阉党’二字,最是合适,而且说起来正有典故。前朝有东林点将录、阉党名录等等穿凿附会之事,本朝若真想攻击你们这一派系,也有一个现成的名目。”

刘钰奇道:“怎么和‘阉党’二字扯上关系?”

田贞仪伸出纤长的手指,比了一个“三”字,笑道:“至少有三点。其一、其二,我先不提,三哥哥也必知晓。我只说三哥哥定然不知的第三点。”

“阉者,古为掩者。”

“《管子》言:春,行冬政则肃。行秋政则雷。行夏政则阉。”

“本朝自命水德,乃以玄水而替朱明炎精,这一点三哥哥是知道的。五德交替之说,出于稷下;稷下之学,其五德之谓,源于四季交替、阴阳交错之说。”

“既谈五德,若以上古玄宫四季时节而论,本朝水德、春令也。”

“古人云:春之令者,国服尚青,味尚酸,饮于青后之井,以羽兽之火爨。若有心人用之,此正本朝之谶纬。”

“本朝自太祖时候,衣皆尚青,如今国朝官服典制,皆以青蓝为上品。”

“本朝起于西北,自太祖时候,上层饮食便尚酸。天保府处,酸汤水饺、酸白菜,乃民间至味。便是岐山之面,亦以酸为味。”

“青后之井,青后者,青帝也。青帝,主东方。起于西而席卷天下者,谓之饮青后之井。自秦宣时候,陕西起事者,必祀青帝,而求入关向东。”

“羽兽火爨,更不必提。羽兽者,朱鸟也!前朝自号火德,炎精之运,又以朱姓。本朝以朱鸟为薪柴,而成大业,此即为羽兽火爨。”

“是以本朝以五德论,水德;以月令玄宫谓,春政。”

“春当行春政。”

“春者,却行夏政,谓之阉。”

刘钰也算是长了见识,听田贞仪说完“水德、春政”之事,笑道:“难不成真有人站出来说什么夜观天象?这等谶纬之言……”

他本就不信,但一想,自己不信,说不定朝中所有人都不信,但要说没人捕风捉影,那也不能说满。

自己顿住后,便问道:“春行夏政,谓之阉。那也就是说,我们做的这些事,论起来,是为夏政?那春政如何?夏政如何?”

田贞仪叹了口气,缓缓道:“春政者,藏不忍,行敺养。坦气修通,凡物开静,形生理。合内空周外。强国为圈,弱国为属。动而无不从,静而无不同。举发以礼,时礼必得。”

“一言以蔽之,妥协、稳定、不搞大的变革,宽仁,如前,修修补补即可。此春政也。”

“太祖皇帝中道崩殂,皆因不妥协、欲兴大革,对士绅严苛。而本朝最终能得天下,却因妥协、修补、弃太祖对士绅严苛之政。”

“是以,水德、春政之说,多有流传。”

“夏政者……”

她轻笑一声,慢慢走到刘钰身边,看着刘钰的眼睛,坚信无疑地判言道:“三哥哥之前所行的一切,这二十年开拓之举,皆为夏政。”

“夏政者,饮于赤后之井。以毛兽之火爨。”

“赤后者,主南也。”

“毛兽者,白虎,主西也。”

“经略南洋,是为饮赤后之井。”

“争雄西夷,是为毛兽之火爨。”

“经略南洋、争雄西夷,正是夏政。”

“以春令而行夏政,岂非‘阉’乎?”

第504章 阉党(中)

这些听起来完全就是扯犊子的谶纬之言,刘钰当然不信。田贞仪若是信,两人也根本不可能如此这般举案齐眉。

只是,他们自己不信,甚至可能朝中也没人信。

但是,要像是前朝那般搞穿凿附会、捕风捉影,搞个什么点将录之类的,大有可能。

而且“阉”之一字,本就不是什么好字。人家到时候就往自己这些人头上扣这么个大帽子,就凭那些人读书之多,还不简单?

最起码,对外一说,这群人是阉党,一开始可能只是儒林之中讲个笑话侮辱一下,可时间一久,怕这笑话就成了代号,顶着这么个名号那也着实不好听。

田贞仪说完这赤后、毛兽、白虎之类的谶纬之语,又道:“除此谶纬之外,夏政还有特点。”

“定府官,明名分,而审责于群臣有司:如今海军、陆军之军改;参谋部枢密院之建立,便应了此举。”

“主夏政而用兵者,讲究的是‘至善不战,其次一之。大胜者积众’。自三哥哥练兵以来,用兵之法,皆为夏政之风。”

“至善不战、其次一之。所说的,就是谋而后定,最好是不战而胜,其次就是一战解决。”

“平准噶尔之叛,孤军深入诱敌包围,阿尔泰山北麓一战而胜。”

“伐倭国之僭越,海军不战而胜,交兵不多,使得千秋僭越者一朝称臣,亦可谓至善不战。”

“下南洋、谋西夷,更是练兵十余载,以木马计夺锡兰、趁欧罗巴大乱攻荷兰、着罗刹国内讧谋西夷事。此皆至善不战之术。”

刘钰笑道:“这不是好事吗?”

田贞仪摇头道:“但是,然而,不过……这后面还有一句话呢。”

她顿了顿,在刚刚说完了一大堆的看似夸奖的称赞之后,说出了“但是、然而、不过”的后面。

“然……以春令而行夏政。”

“数战则士疲。”

“数胜则君骄。”

“骄君使疲民。”

“如此,国危矣!”

“以春令行夏政,所谓‘阉’者,便是这个意思。”

刘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了一下朝中那群人的水平,搞这种事,比起田贞仪定然是不说是只高不低吧,但既田贞仪都能想到“阉党”这个名头,那些人真要是想要使坏,焉能想不出来?

这叫污名化。

阉党之前便已有之,天下都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到时候,捕风捉影地搞出一个阉党名录,穿凿附会,安上这么一个污名,时间久了,众人默认,着实难说。

先给人扣个帽子,尤其是这个帽子本身就是个污名化的帽子,这向来都是朝中争斗常用的手段。

朋党如此、阉党如此、东林……这就属于是后世污名化后,再把这帽子到处扣。而现在,阉党这名头,省了后世污名化的过程,早就污秽不堪了。

田贞仪见刘钰在那皱眉有所思,又道:“至于剩下两条,我也不必细说。”

“自唐设市舶司以来,再到三宝太监下西洋。市舶、海军、下西洋事,多以宦官领。”

“《通鉴》曰:唐置市舶使于广州,以收商舶之利,时以宦者为之。自三皇五帝以来,这市舶之事,起始可知的第一人,便是唐之宦官韦谋。”

“本朝自比李唐,又兴市舶海关。及至于明,三宝太监下西洋,更是将市舶、海关、海军等,与宦官阉人绑定了。”

“此其二也。”

“至于其三……”

“宦官阉人者,天下之边缘人也。被哂于儒林、不容于阴阳。”

“三哥哥与新学出身众人,或谈几何天文、或谈洋流海图、或谈贸易工商、或谈资本市场,亦与天下正学所不同。”

“宦官阉人者,以其身体而边缘;新学海军者,以其学问而边缘。”

“究其根本,恰可相似,谓之与宦官阉人一般不容于世、边缘于士,当可比拟。”

“此三论,污为‘阉党’,足以。”

说罢,田贞仪忍不住笑道:“况且呢,皇帝又说荀卿之四臣之论叫你们不要学,那不是要让你们做阉党,又是什么呢?”

“陛下既说,荀卿所谓的四种社稷之臣,都不要做;又盛赞米子明之‘内外有别’之说,其中深意,三哥哥可想到了?”

“内外有别,不是在赞米子明的南洋政策,其实另有所指——内外有别,你们不要想着当外臣,而是做皇家的家臣,此内外之别也。”

“前朝遗民黄宗羲曾言前朝宦官之祸,曰:今夫宰相六部,朝政所自出也,而本章之批答,先有口传,后有票拟。天下之财赋,先内库而后太仓,天下之刑狱,先东厂而后法司,其它无不皆然。”

“本朝以史为鉴,与天下之内,断不会行太监干政之事。”

“但于天下之外,分清楚内外之别……呵,三哥哥,我且问你:”

“这南洋、贸易之利……是归内库呢?还是太仓?”

“这南洋、东洋之政……是归六政府呢?还是归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看似权大却没有制度化的机构?”

“这海军、南洋的征战……是先由六政府、天佑殿廷议了呢?还是皇帝小圈子做出决断,以内帑、贸易公司为后勤,便出征了呢?”

“这新学、实学出身的人……可有资格选官为内地州县?可有资格与科举殿试大臣并列?”

“凡此种种,说你们是‘臣’,这怎么能对呢?你们不是天下的臣,而是皇家的家臣。皇家家臣,与天下之臣,是有区别的。这便是‘内外之别’。”

“而皇帝家臣,自古以来,难道不都是太监、宦官充斥吗?你们做着自古以来与宦官、太监等一样的事;行事风格与宦官、太监也是一样;不入朝堂、无有常设;所有权力,皆出于君恩私宠。”

“除了身体和宦官太监不同,剩下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皇帝是要他们做皇家的家臣、家奴。不希望他们做真正的大臣。”

“皇帝希望他们知道‘内外之别’,有些事,根本不该是那些人该管的。”

“所以皇帝言荀卿之《臣道》,又言社稷之四臣不可学,更说内外之别为上善之言,便是再说这个意思。”

“只是,这话不好听,皇帝不便说,便让三哥哥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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