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届时,纵你们为谏臣,焉知后世没有‘帝出乎震’之谓?”
“到时候,殖民地反客为主,竟威胁天朝,岂可不防?”
“是故,荀卿言箕子为谏臣,彼时可,如今却不可。南洋、扶桑、印度、等等诸地,人口万万,富庶不下天朝,若道不行,则远渡重洋,效箕子朝鲜故事,日后必有反客为主、帝出乎震之事!”
“再言铮臣……”
“撞死于阶下、自刎于君前、投江于汨罗……成铮臣之名、毁君王之德,于事何补?”
“比干剖心,殷商难道没有灭亡吗?”
“伍子胥自刎,取眼睛于城门,九年后难道没有看到吴国灭亡吗?”
“三闾大夫投汨罗江,难道秦国没有一统江山隳楚之宗庙吗?”
李欗闻言,更是满头大汗,一时间真的是啥也说不出口了。
拂臣、辅臣不想当、不敢当。这他妈的,这俩谁敢当?
可按皇帝这么一说,谏臣、铮臣也不该当?
然而皇帝虽说的吓人,语气却并没有半分严苛、斥责。
只是说完之后,明知道这些人都被吓了个半死,一个个汗如浆出者有之、汗不敢出者有之,可偏偏皇帝也没有下文了,就这么晾着众人。
直晾了许久,皇帝才又问道:“尔等以为,鲸侯是否是社稷之臣?”
“呃……”
这下子,众人更是不知所措了。
刚说完,谏、铮、辅、拂四臣,都是社稷之臣、国君之宝;又刚刚说完,好像说皇帝觉得,谏、铮、辅、拂这四种臣子,好像最好都不要当。
现在又问鲸侯是不是社稷之臣,这怎么回答?
说是?
那鲸侯是哪种?
谏臣、铮臣,肯定不是了。既没有一言不合就去死,也没有道不从乘桴浮于海。
可谓既不铮、又不是谏。
辅臣?
拂臣?
这俩,在荀子那里是好大臣。可现实里,这分明是权臣嘛。
能发动大臣、结成党派,逼得皇帝改变主意;或者觉得皇帝的命令就特娘扯淡,直接不听,夺皇帝权柄,把事干成……这是好话?
一些心思活络的,心想坏了,莫不是陛下以为鲸侯日后要当辅臣、拂臣?这……这……我们这都是鲸侯党羽?
想到这,有几个已经是心惊肉跳,只觉得口中唾沫不成,喉咙干疼,浑身汗湿,竟在后背脊梁上汇聚成流。
皇帝的问题不能不答。
可皇帝问的这个问题,平日里怎么都好答,那还用说吗?肯定是社稷之臣啊。
偏偏刚讲完四种“社稷之臣”,皇帝就这么问,这就没法答。
回答是,不行。
回答不是,也不行。回答不是,日后怎么再见鲸侯?陛下又该怎么想?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
好半天,皇帝也没有逼着他们回答,而是自答道:“这问题这么难吗?鲸侯自是社稷之臣。”
“谁人敢说他不是社稷之臣?只是鲸侯与荀卿所言之铮、谏、辅、拂都不沾边。”
“卿等日后或镇守一方、或藩镇一地,日后也难说封侯拜相,入得朝堂。”
“朕今日考教你们的,按说只该问南洋之事。”
“但你们都是一时俊才,只南洋之事,卿等的回答,朕皆满意。但如说日后事,就不免要多考教些之外的问题了。”
“你们既不答,朕也知道你们紧张,不知所措。”
“既如此,也罢。”
“关于南洋事的考教,朕颇满意。尤其是米子明之所谓‘内外有别’四字,你们当可细思!”
“既然考教顺利,比起来,倒也像是武德宫夺魁、科举殿试中选。你们自该去鲸侯府上,好好庆贺一番,也好问问他关于《臣道》之事。问问他这个社稷之臣,既不谏、也不铮、还不辅、又不拂,竟是如何做的有利于社稷的?”
“且都退下吧!”
众人不明所以,不知是福是祸,一时间却都如蒙大赦。一个个磕头之后,亦步亦趋地离开。
一直出了禁城,才有人觉得身体有些发虚。
他们这些人也不是文弱书生,一个个或在东南打过仗、或在南洋炸过船。风里来、雨里去,南洋风高浪急、东洋海波肆意,他们都不曾觉得身体扛不住。
今日只是入宫觐见天子,被天子考教一番,还说了几句,一个个却都虚了。
荀子虽说被赶出了孔庙,没冷猪肉吃,整日被批判,但尊一句先贤也不为过。皇帝也没说别的,只是引用了先贤的几句话,就把这些人弄得浑身酸软。
出了禁城,一个个全都愁眉苦脸。
皇帝说,考教的非常满意,按说都该高兴才是。
再这么说,这也类似于武德宫、科举殿试通过了,当然值得庆贺。
可现在哪里有这心情?
就算皇帝不说,这些人和刘钰关系都很近,按理也该去登门拜谢,怎么也算半个老师。况且皇帝说了,自是要去的。
但去了,说什么?
就一群人,被皇帝认定庆贺必要去鲸侯府上的这么一群人、手里几乎把握着朝廷大半海军、在南洋东洋日本朝鲜跺跺脚列国震动的人,去鲸侯府上谈什么?
谈什么才算是“有能比知同力,率群臣百吏而相与强君挢君,君虽不安,不能不听,遂以解国之大患,除国之大害,成于尊君安国,谓之辅”?
还是谈“有能抗君之命,窃君之重,反君之事,以安国之危,除君之辱,功伐足以成国之大利,谓之拂”?
一群人,围坐一起,大谈君虽不安、君不能不听、君不得不听、窃君、反君、除君?
皇帝倒是说,众人该去鲸侯府上,谈谈荀子之《臣道》。
可他妈的荀子的这些话,全篇看下来,着实有道理。但他妈的分开,动辄抗君、窃君、除君等等词汇,这怎么谈?
谁敢谈?
而且还是一大群人边吃饭喝酒边大谈特谈?
众人稍微缓过来后,齐齐望向了一样也是愁眉苦脸的李欗。
“殿下……这……是不是派人去通知一下鲸侯?殿下是否也去?”
李欗心道这不废话吗?我能不去吗?父皇难道就没考教我?今天这事,不如明着去一趟,父皇既允许了去鲸侯府上,那就直接去就是。
只不过自己贵为皇子,又封了王了,肯定也不能直接去,还是要去通知一下,让鲸侯做好准备。
这是礼法,也是对皇家尊重的体现。不是看他李欗,而是看他李欗的爹。
可是怎么通知?
这是私事。虽然这群人里,不少都是海军的,都是他这个总督海军戎政的属下。
但是,现在办的是私事。尤其是刚刚经历了这么敏感的事。
这时候直接派下属去通知,这不是没事找事吗?海军军官,是你的私属吗?你虽封了王,但你也没有开府,凭什么直接让这些人去办事?人家都是朝廷命官,是皇帝的臣子,可不是你的私属。
然而,不派这些人去,派自己的随从等名正言顺的私属去,怎么把今天禁宫里发生的事说清楚?
难不成,不说清楚,到了侯爵府,大庭广众耳目众多之下,大谈禁宫里皇帝说的那番话?
李欗想了想,便道:“你们自去。你们于私,与鲸侯有师生之谊,上门自该亲自去。”
他既没说自己去,也没说自己不去,只让这些人自便。以晚辈身份,而不是下属身份……当然现在他们和刘钰也没有上下属关系,去侯爵府。到时候,私下里就把今天的事说了,等着自己再去的时候,公开的大庭广众之下怎么谈,也好让刘钰提前做个准备。
第503章 阉党(上)
李欗先不去,众人也只能先去。
一众人穿街过市,来到侯爵府。内里刘钰得了消息,也不知道禁宫了发生了什么,只是感觉有些不太对。
按说起来,这些人来他府上吃饭喝酒,这都非常正常。但今日皇帝召见,得以面圣,面圣之后集体来他这,这就不太对。
田贞仪忙叫人准备酒菜,问道:“他们既来了,肯定是有事。你不妨先这么衣衫不那么正式地出去,先去迎一迎他们,问问是什么事。问清楚后,只说去换衣裳,我与你参谋参谋。若是平日,我出去倒也没什么,他们都是熟人,也习惯了。只是今日一下子来这么多人,我出去便不好。”
刘钰心道也是,便故意屐拉着鞋,倒也不是效仿魏晋名士或者曹操见许攸,他也用不着这样以示尊重而收人心。
去了客堂,众人纷纷起身,刘钰直接问道:“便是要来吃饭,也该提前说一声才是。全无准备,竟是要先喝一肚子茶了。你们既来了,我也赶紧出来,先说几句话,一会子回去换衣裳。”
这一众人早已习惯,也不废话,只道:“适才觐见陛下。陛下于宫内问对,我等难以回答,陛下说不妨来问问鲸侯,是以我们都过来了。七皇子过会子也要过来的。”
这话直接把刘钰说懵了。
“问对难以回答?不能够啊。南洋的事、海军的事、贸易的事、财货的事,你们不差啊。难不成陛下竟问你们天朝内的事?运河?亩税?士绅?还是……”
说罢,自己便先摇了摇头,自言道:“不能够啊。这些事不可能问你们啊。且不说术业有专攻,只说当初时候便说了,学实学的,不能抢科举和武德宫的名额,你们也根本没有当郡县官的机会。不可能问你们这个啊。”
馒头忙道:“南洋贸易海军财货之事,我们自是对答如流,陛下也颇满意。只是陛下问过之后,又问了问别的。谈起来荀卿的文章,说为臣之道。”
“又说,鲸侯是社稷之臣,可却不是荀卿所言的谏臣、铮臣、辅臣、拂臣任何一种。是以叫我们来讨教。”
大致的情况说完,众人又七嘴八舌地将细节说了说。只略过了南洋、贸易、工商等诸多事。
本该是正事的大事,此时却仿佛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
刘钰听完,心里忍不住想骂娘。
心想他娘的这是什么时候?说是千载难逢、百年难遇的机遇期,不为过吧?
早四十年,燧发枪加刺刀,连在欧洲还没普及。现如今燧发枪和刺刀的优势,再加上新型的线列战术,用法国印度总督杜普莱克斯的话来说,真真是八百破一万不成问题的时候。
现如今欧洲因着奥地利王位的继承问题,打出了脑浆子。荷兰废掉、西班牙居然和英国在海上打了个不分胜负,距离英国真正制霸七海还有一段时间。
印度废了,中央集权崩溃,藩镇节度使蜂拥而起。东印度地区,荷兰退走、法国战败、英国在欧洲也流了太多血。
俄国无力东进、日本已然臣服、欧洲棉纺织业刚刚起步还需要重关税保护、中国热伴随着启蒙运动在欧洲兴起、大顺航海技术已经足够去欧洲做生意或者垦殖澳洲……
早三十年,奥朗则布不死,印度哪是这么容易插手的?
晚十来年,英国全面占据孟加拉,到时候再伸手,哪里挤得过去?
说是千载难逢或有些过,但说这十几年内,决定日后三百年世界之格局,那真是一点问题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