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659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比如……自己的七儿子,现在跪在这里主张扩舰的李欗?

只要秩序在,只要还稳定,李欗是绝对没有继承权的。

这一点,毋庸置疑。

不过,前提是,秩序。

一个瞎了一只眼、小时候受洗过、而且还不是嫡子的皇子,在秩序存在的时候,是绝对没有继承权的。

然而,当秩序不再的时候呢?

李欗管着海军,海军虽然能打,但陆战队那点人,和京营的精锐陆军差得远。李欗不可能、也绝对不敢把手插入陆军着。

但是,“黄牛系”其道已成,焉知陆军里就没有认可此道路的人?

都说,虎毒不食子。在这皇家,就是扯淡。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故事,禁卫军继承法的大唐,已有太多。再如前朝英宗,不还是夺门之变,抢了亲儿子的皇位?

李淦倒是不担心李欗对自己的皇位造成什么威胁,这既是自信自负,也是出于大顺权力构建的理性认知。

但是,自己若死了?

若太子不喜欢、或者害怕、或者感觉控制不住新时代的局面、或者儒学文官系倒逼反动变革呢?

到时候,这些人会怎么办?

是会乖乖听话?

还是怒吼一声清君侧?

亦或是,扶一位李家人上位,真正为祖国、为社稷、为江山走上一条正确的路而奋斗?

甚至是,南洋或者江南各地,宣告此乱命也,各地不尊诏令?

皇帝不喜欢结党营私,但也不怕结党营私。

皇帝怕的,是一群真有一种理念的人,群而不党……

归三代之治、克己复礼、井田周制,这也是政治理想。但现实已经证明,这是一条根本走不通的路,从王莽之后,此路已绝,再无人尝试实践。

是以,皇帝不怕儒家君子,也不怕他们群而不党。

因为政治理念已经破灭,只剩下了道德理念。

怕就怕,如今这些“黄牛系”的人,认可一条道路、并且认为这条道路真的走得通——到底是不是真能走得通且不提,就如儒家,在王莽之前,不也认为人间真的走得通吗?不失败之前,是绝对不相信走不通的。

皇帝终究是封建皇帝,在这个时代,不可能推心置腹地和这群人说“我死之后,若政策不对,你们不要造政策的反”之类的话。也不可能让这些人立下字据,只说日后绝不如何如何。

此非君臣之礼、亦非君臣之道。

于是皇帝问道:“朕有一事,正要问问卿等。若是朝中廷议之后,竟以为,扩建、外交、贸易、西洋,皆恶政也。”

“遂降低海军料数、封存半数海军、降低水手兵员、于马六甲开一关贸易,卿等将如何?”

此话一出,众人全都傻眼了。

听皇帝之前的态度,感觉皇帝是支持的。

他们这些人,又都是刘钰带出来的,诸多政策,他们根本没有资格参加朝堂讨论。之前他们只负责做事,始终有人为他们遮风挡雨,便觉得好像他们认定的政策,一定能够实行,只管去做就是。

久而久之,他们心中也难免出现了一丝幼稚无比的想法:只要是正确的,朝廷就应该做,而且一定会做。

且不说,正确还是错误,是以什么样的准绳来评判这个根本问题。

就说他们的认知,凭什么正确的事,就一定要做、一定会做呢?

现在皇帝忽然这么一问,他们顿时慌了神,这才想到,原来,朝廷是否做某事,未必是看这件事是否正确。

众人几乎均想,若真这样,那不是扯淡吗?之前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真正下了南洋,方才知道,若只是军事问题,南洋的荷兰人、西班牙人,何至于用得着二十年努力?

现在大好的局面,难道就是为了跑去马六甲一口通商的?

封存海军、裁剪海军……众人的前途呢?

一众人知道面圣的礼仪,不敢交头接耳,也不敢随便抬头——除非是重臣,或者皇帝亲信,否则下跪的时候抬头看皇帝,便可以视为“有刺驾之心”。

不能交头接耳也不能交流,这时候谁也不敢说话,只能等着李欗先说话。

李欗也知道,这时候自己非得说话不可了,只好奏道:“父皇,若真如此,儿臣以为,当据理力争!”

皇帝听后,忍不住大笑道:“据理力争?好一个据理力争!你据的,是哪家的理?”

“理都不同,如何据理力争?只会沦为争吵。甚至,从辩事,变为辩理。”

“事,可辩;理,焉能辩?”

“你们日后可去问问鲸侯,他在朝堂上,言辞激烈朝中皆知。然而即便如此,他可有一次辩理?”

说罢,皇帝又道:“尔等也都读书,朕不妨再教教尔等。”

“荀卿言:这世上,有四种真正的社稷之臣、国君之宝。”

“此四者,谓之谏臣、铮臣、辅臣、拂臣。”

“何谓谏臣?”

“君主有过、或者朝廷的政策错了。将要危害国家、有害社稷的时候。大臣看的出来,并且直言劝谏,把问题都说清楚。君主听呢,最好;不听呢,就跑路、辞官、隐居。”

“这便是谏臣。古代的箕子,大抵就是谏臣的代表。纣王不听,箕子就弹琴放歌以自悲,再不问国政事。最后逃亡朝鲜。”

“何谓铮臣?”

“君主有过、或者朝廷的政策错了。将要危害国家、有害社稷的时候。大臣看的出来,并且劝谏,把问题都说清楚。”

“君主听呢,最好。不听,自己便死。”

“这便是铮臣了。比干、伍子胥、三闾大夫这样的臣子,就是铮臣。”

“何谓辅臣?”

“朝政有错,危害社稷。劝谏君主,君主不听,于是发动群臣,逼迫君主,以至于君主不得不听。”

“这,便是辅臣。”

“古时候的平原君;逼迫宋帝前往檀渊之战的寇莱公。他们就是辅臣。”

“何谓拂臣?”

“朝政有错,危害社稷。大臣站出来,抢夺君主的权柄、违背君主的旨意、反抗君主的命令。但最终,将事情办成,解除了国家的危机,社稷的危害,让君主不会受辱,让国家得以兴盛。”

“这样的人,便是拂臣。”

“论起来,窃符救赵锥杀晋鄙的信陵君,这就可以算是拂臣了。若如故事里,要是岳武穆得十二金牌而不退兵,违背君命,直捣黄龙,一雪靖康之耻,亦可谓之拂臣。”

“谏臣、铮臣、辅臣、拂臣,荀卿说,此四种臣子,是社稷的柱石、国君的瑰宝。”

“所谓‘君子从道不从君’也!”

说到这,皇帝笑道:“所以,荀卿从前朝嘉靖年,被赶出了孔庙,轮不到半块冷猪肉吃,不是没有原因的。”

第502章 社稷之臣

皇帝虽笑。

可只一句“君子从道不从君”,便让李欗等人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只觉得像是被人从头顶浇了一头冰水,又像是刚刚出了一身透汗却被扔进了法兰西国商栈仓库的冰窖里。

一个个两股战战,却不可能几欲先走,只能是趴在地上,汗如浆出。

谏臣、铮臣、辅臣、拂臣……社稷之臣也,国君之宝也,荀卿给了这么高的评价。

可前两者,如谏臣、铮臣,也就还好。

那拂臣、辅臣……算什么?

结党成团,逼着皇帝不得不听他的,这叫辅臣。

皇帝有命,直接不听,甚至抗命、夺权,这叫拂臣。

这俩,能被推崇吗?能被皇帝喜欢吗?

从道不从君?

从的,又是哪里的道?谁人的道?

如刚才皇帝反问李欗的那句话,据理力争,从的是谁的理?

你说你的是理,是道理、正理、正确,又是谁规定的?

周公也好、夫子也罢,都是死人了。所以可以为圣。

可他们要是活了,皇帝必也要先派人把他们再塞进棺材里。圣人乱讲话,讲出一堆于君不利的道理,可怎么办?

死人,才能定“理”。

因为,理太多,统治者可以从一大群死人说的话里,找出来一个有利于统治的理。

不是因为他们是圣人,所以他们说的有理;而是因为统治者需要这样的道理,所以他们成了圣人。

现如今,针对南洋、西洋、贸易、工商之事,这些人,从的是谁的“理”?谁的“道”?

这番话,身份最高的李欗,自是首当其冲之辈。

汗珠打湿了后背,脸上全是冷汗,好半天,李欗才伏地道:“儿臣不敢做拂臣、辅臣!”

“古人云,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拂臣之重,除非故事里的事,现实里谁人可当?”

“至于辅臣,儿臣知前朝故事。衮衮诸公,清流大义,倒逼朝廷,而至天下大乱。只恐以辅臣之名,而行朋党之事,儿臣不敢为。”

“儿臣,只愿为铮臣、谏臣!”

然而,这个答案,依旧引来了皇帝的笑。

“呵……铮臣?谏臣?”

“此一时,彼一时也。”

“荀卿言箕子,乃谏臣之典范。只说箕子劝谏不听,遂弹琴自悲、不问政事。可是,你们亦知,前朝洪武帝,何以赐朝鲜国其名为朝鲜?”

“箕子后渡东北,遂有朝鲜国。”

“如今天下大争,蛮荒之地,亦可垦耕而成沃土。”

“若学箕子,大道不行,于是远渡殖民地,乃求顺心中之道义、建理想之国。百年之后,人口滋生,焉知不能反客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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