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皇帝李淦不是精神分裂,却也有双重属性。
一重,封建帝王应该是绝情的政治动物。
另一重,是理性的、渴望在这大争之世里比肩汉唐的真正君主。
若只是绝情的政治动物,现在要做的,反倒简单了:取消全部新学实学、打压这些“黄牛”系的人、不再去考虑与荷兰的贸易合作、在马六甲和巽他设置口岸通商、也别管什么工商业发展、废弃海运保持运河、贬斥刘钰日后慢慢收拾。
可要是想当个理性的、开明专制的、在这大争之世里比肩汉唐的真正君主,却又不得不用这些“黄牛”系的人,不得不去考虑对外扩张、与荷兰等国的合作、抢占印度、发展工商、废弃运河畅通海运。
这两个念头有着极大的冲突,一念成魔、一念成佛,如此说,亦不为过。
许久,皇帝面带笑意,与跪着问对的众人说了一番听起来非常好、但细细想来有些不太好的话。
“韩昌黎云:师者,传道、授业、解惑矣。众卿得鲸侯传道,深得三味啊。尤其这南洋、贸易、工商、外交等事,虽难比肩,却也通晓其正意矣。以朕观之,鲸侯这个老师做得好哇。”
说罢,一笑,这“传道”的话题,戛然而止。
下面众人,包括李欗在内,都听的一头雾水,内心惴惴。伴君如伴虎,皇帝的话,总需要再三揣摩,仔细琢磨,到底是好话?还是赖话?
可既不知皇帝内心的“白马、黑马、黄牛”之论,又如何能分辨这到底是好话还是赖话?
皇帝说罢这些,再不提此话茬,转向跪在前面的馒头道:“米高米子明,朕记得,当年是在伐罗刹的时候,你立下了功勋,是吧?其时朕问你将来欲做何事,不过是欲得一良家子之女、脱奴仆之命。”
“如今一晃十余载,如今你也多立功勋,又与鲸侯最近。男子汉大丈夫,若有功勋名爵,何患无妻?如今昔日之盟念,也已成就。此后打算,无非封侯,朕自不问。”
“皇子欗等,皆举你为南洋都护人选。刚才你对答如流,心思缜密,朕亦甚慰,似足可当此任矣。”
“刚才既说‘传道’事。朕且问你,若你经略南洋,其‘道’若何?”
皇帝刚说完刘钰为人师、传道解惑之言,如今又问经略南洋之“道”,看似简单,实则是一道很严重、也很危险的问题。
馒头跟着刘钰久了,早已学会了隐藏自己的真实心思。此番北上入京,更是早被刘钰耳提面命。
此时皇帝如此一问,他略作犹豫,若思考之态,思虑许久,回道:“陛下,臣以为,南洋事,千头万绪。”
“贸易等事,乃朝廷执掌,非南洋自己能成。期间外交、谈判、海军等事,方为关键。此朝廷路线,非南洋之道。”
“臣以为,南洋之道,唯在一个内外之别的‘别’字。”
皇帝听到“内外之别”四字,问道:“别在何处?”
“回陛下。臣以为,南洋可以产稻米,蔗糖、香料、苏木、靛草、棉花。”
“但南洋,当一根铁钉、一杆火枪、一斤铸铁、一台机器、一艘战舰都产不出。此所谓,内外之别也。”
“此,为经略南洋之‘道’也。”
“凡南洋都护,当以此为正途。”
“其事可行否?其政可施否?皆可以此为准绳,多以衡量。若不识此道者,不可担都护南洋之重任。”
“其余政策,皆为术尔,非道也。”
皇帝不置可否,也不嗯,也不哦,许久才道:“卿试言之。”
“回陛下。若北方草原,不产铁器,必要互市而得茶、米、锅等。”
“然,草原产马,若不互市,或遇灾荒,草原动辄十万控弦之士扣关。在火器、刺刀之前,中原亦骑马、控弦,胜败难料。”
“南洋则不同。南洋便是产马,亦不能游过大洋;舰船火炮之技巧,南洋虽有上等柚木桧木,一则无钱、二则无工匠、三则无军校教授控船之法。只此一样,便若有不臣之心,又如何成事?”
“此臣以为,南洋绝无藩镇祸乱之缘由。此朝廷管理南洋地方之基础。如此,都护南洋者,或忠、或奸、或有私心、或有逆意,朝廷皆不必担心渔阳鼙鼓动事也。”
“便是安禄山为南洋都护,只要南洋无船、无炮厂,纵无李林甫,其亦必为忠心耿耿之唐臣也。”
“此其一也。”
“其二,南洋新得,当地土人多叛,心未服也。若天朝西南地方,数百年方可改土归流,实非一朝一夕之功。”
“但若使南洋所用之物,无一不从天朝内地所得,时间一久,便与天朝不可分也。”
“从铁锅到农具、从布匹到首饰、从火柴到器具,皆用天朝之物。”
“时间一久,离了天朝,竟难煮饭生火、穿衣打扮都难。”
“潜移默化,润物无声之下,数十年后,则其语言、风俗、礼法、衣冠形制等等,都难免受天朝影响。”
“此润物无声之术也。”
“其三,南洋不产器物,天朝却兴工商。”
“无地之民,入城做工;商贾之辈,南洋贸易;穷苦之流,垦耕爪哇。则可缓民无生之困也。”
“南洋不能产火柴,则可养活天朝一万火柴工;南洋不能产农具,则可养活天朝十万铁匠……而其用大米换火柴、用棉花换铁器,天朝百姓有米可吃、有棉可暖,亦是德政。”
皇帝依旧不动声色,问道:“既以此为道,又该如何做呢?”
“回陛下,顺其自然即可。”
“以天朝器物之价格,若在南洋之内,只取值百抽三的税,南洋又凭什么能生产出来这些东西与天朝货物抗衡呢?”
“若这铁锅,假设天朝只卖三钱银子,运过去便得倍利,不过六七钱银子。南洋地方需要作出五钱银子的锅,方可售卖。商人求利,焉肯做赔本买卖?可他若卖五钱,天朝商贾只以三钱,暂时赔本售卖,不消半年,其产业皆亡矣。待其产业亡矣,再以八钱之价,亦不亏损。”
“如今天朝器物,物美价廉,便是运到西洋售卖,亦可大赚,逼得西洋各国不得不高关税。这南洋小国,既在天朝掌控之内,如何敢加关税?”
“便是敢加,那西洋诸国,有战舰数百艘,天朝舰队不能扣关。这南洋小国,纵然有胆,又如何敌得住?”
“除此之外,南洋的稻米、香料等,便入天朝,于天朝也只有利而少弊,又有什么影响呢?”
“既无工业,南洋一则无有反抗自立之力;二来不得不依附天朝;三来又反过来为天朝工商发展助力。”
“是以,臣以为,经略南洋之道,就在于这个‘内外之别’。”
“内为诸省、外为南洋。内必发展工商、外必遏制工业。”
“其所别者,亦不需要费心尽力去做,只要保证海贸通畅,南洋手工业必自溃矣。二十年后,南洋只有棉花、稻米、靛草、香料、蔗糖等;五十年后,春风润物已成势;百年后,当可改土归流,置省设郡矣。”
“此所谓,顺其自然,不治而治也。”
皇帝依旧不置可否。
然后将目光转向李欗,问道:“吾儿以为如何?”
李欗忙道:“儿臣亦是这般想的。此控蒙之旧智也。以儿臣之愚见,朝廷对倭国政策,长久看,亦是以此为目的;至于西洋诸国,日后若能做到,也当如此。”
“只论南洋,儿臣以为,米子明所言之道,着实有理。”
“但其所言,还有一事遗漏。那便是西洋人。”
“西洋亦有器物,亦可挑唆南洋诸国。是以,必要建设海军,隔绝西洋人势力于锡兰之外。”
“如此,非军舰不可。”
李欗把问题又绕回到了“扩舰”问题上。
皇帝又询问其余人道:“你们以为如何?若有不同想法,大可畅所欲言。”
听起来,好像是皇帝对米子明和李欗的回答,不甚满意。
可是,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反对,只有一众诸如“微臣以为如此”的话,显然是一致同意。
许久,确认无人反对了,皇帝这才笑道:“鲸侯所传之道,真公忠体国之大道也!卿等得其所传,朕心甚慰!”
几乎是和刚才借用师说之言一样的话。
但不管是心态、还是语气、亦或态度,都与刚才截然不同。这显然,不再需要去琢磨,而是皇帝金口玉言的肯定。
皇帝心想的,不是工商业的发展、市场的问题。
而是最基本的政治问题:怎么才能保证南洋将来不造反、割据、谋反、自立?
刘钰教出来的这些人,这些将来要在南洋做事的人,给出的一致的解决办法,就是把南洋当殖民地,瓦解南洋的手工业,使得南洋彻底农业化、原材料产地化。就算想在这里造反、起事,那也只是死路一条。
皇帝以最大的恶意去考虑刘钰、以及刘钰一系的人,觉得他们若是想要造反,最可能的路线是什么?
自然是南洋割据。
但这些人所学的道理,却是直接断了这种可能的根,而且给出了一个不可破解的阳谋——谁能违背经济规律,让南洋在大顺发达的手工业基础、以及大顺海军控制贸易和关税的条件下,发展出强大的、足以割据对抗的手工业、造船业、军火制造业呢——大顺要做的,是什么都不做,正常贸易即可。
刨除做皇帝不得不考虑的最大恶意,所剩余的问题也就剩下一个了,这些“黄牛系”的人,怎么使用,才能对朝廷内部稳定平衡的影响降到最低、但又不影响大顺对外扩张和发展?
如此发展下去,是否有巨大的威胁?现在看不到,可将来呢?
将来万一需要刹车,怎么才能确保刹的住?
割据南洋,已无可能。那么,将来是否还有另一种不安稳的可能?
皇帝扫了一眼跪在前面的、明显思维已经“黄牛化”的亲生儿子,心想难不成,朕走之前,也要把你也一并带走?
第501章 从道不从君
再看一眼亲生儿子,皇帝内心并没有因为适才萌生出“朕走之前也带你走”这样可怕的想法而有半分羞愧。
既生在帝王之家,既为朝廷天子,这“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什么的,也就此生无缘了。
皇帝本身并不反对此时眼前这些人认同的道理,以及他们渴望执行的政策。
但为将来考虑,就不能只看眼前。
任何政策,都有正反两方面,这一点皇帝内心还是清楚的。哪怕是皇帝认为可以执行的取消人头税摊入土地税一事,皇帝也知道这些好处之外的种种坏处。
要说发展工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那是扯淡。
真要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历朝历代何以一直重农轻商?
宋朝看似工商发达,可宋朝对工商业的管控到了一种骇人的地步。未经许可,私自售卖十斤茶叶,抓到就是死刑。
大顺此时哪有这样的本事,能对全国的工商业管控到这种地步?况且取消匠籍,也意味着官营手工业全面让步于私营手工业,江南工商业的发展,如今呈现的是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状态。
这么发展下去,是否有危险?有些东西,是显而易见的。
商人有钱,自秦之后,天朝就是土地私有制,大量的钱用来购买土地,造成前所未有的兼并速度,怎么办?
商人有钱,勾结官员,甚至把手伸向军队、朝堂,这又该怎么办?
更不要说那些因为刚刚起步发展、暂时还未显现的种种威胁。
李淦是个很自负的皇帝,故而才动辄琢磨着追汉赶唐。这种自负,或者自信,也一样有正反两方面的影响。
正面,皇帝的自负和自信,认定自己可以任尔东南西北风、朕自岿然不动。见招拆招,只要自己还活着,时代发展带来的种种新问题,自己都能找到解决的办法,至少不会手足无措。总觉得自己也能够分辨的清,那些政策可用、哪些政策不可用。
反面,皇帝的自负和自信,认定自己的儿子们,全都不如自己。这几乎是一种必然的心理,一个极端自负自信的人,对自己的接班人向来是认为不如自己的。他担心的,便是将来自己死后,将这江山交到太子手里后,太子能否应对这些新的局面?
这些“黄牛系”的人呢,如果将来不满太子的政策,是否会做出什么举动?
“黄牛系”的这种道理,流传日广,日后这一系的人,造反是不可能的。但,有没有可能,辅保一位可以继续执行扩张、发展工商、经略南洋、角逐西洋的李家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