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而且,大顺现在的棉种,纤维太短,也不适合搞初步机械化,还需要一个大规模的棉种替代,至少也得打到朱元璋推广棉花种植的地步。
不过,这里面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极大地促进大顺的海外扩张。
印度产棉花,一旦大顺江南的纺织业继续发展,对印度的拓张也就有了一个新阶层的支持。
现在皇帝听了刘钰的蛊惑,试图对印度动手的原因,和贸易、原材料这些都没有关系。
而是看上了印度的土地税和人头税,加之觉得印度现在是各节度使乱战的时候,三五千人就能拿下不小的地方,派人去收税,一年如何不等于多个河南省的税?
如果有这种新阶层的支持,并且这些新兴阶层的力量逐渐壮大,对印度方向的扩张也就更容易人亡政不惜。
如果能够保证印度的棉花运回国内,再用包买制、分包制,分散到各家各户女人那纺纱成线,这倒是可以慢慢瓦解江南地区的小农经济,而且不会造成巨大的影响。
区别就是,原本是纺纱、织布,都自己干。自给自足之余,拿出剩余的去售卖,贴补家用。
现在,则是纺纱不机械化,留给小农为活;而织布先一步早期机械化,让这里的手工业工厂,升级为真正的工厂。
水力或者蒸汽动力的织布机,做起来肯定比精纺机容易。
纺织两道工序,织更容易机械化一些。
略微盘算了一下,只要拿到印度的棉产区,或者用瓦解印度原有经济体系的方法愣生生搞出一个棉产区,将印度棉运回国内,纺纱保持手工业维系小农暂时不起义、织布机械化以出口为导向,照现在这个架势,似也有搞头。
这里面,苦的是谁?
苦的,还是现在这个给机户打工的织工。一旦机械出现,手工业技术的价值就会急剧下降,给更低的工资,爱干不干,不干换人。
以后世来比喻。
现在给机户打工的织工,是程序员,不是大街上随便抓个人就能做的;而一旦织布机械化,织工就成了工地搬砖的了,只要有手就能干。
就如同后世最能理解中世纪行会制度的,是科研界一样。基础,决定了上层建筑。
上一次苏州府织工大罢工,齐行叫歇,虽然官府也出面处置了。
但织工也算是赢了一半,最起码工资上涨了、每年春秋还有酒钱、年节还有福利。因为他们有技术,这活儿不是随便谁都能干的。
等到初步机械化之后,只怕就那么容易了,要么搞出纠察队谁当工贼先干死谁保证齐心;要么就只能是爱干干、不爱干滚了。
所以此事的关键,还是要分化瓦解。
先搞织工,纺纱为生的不会站出来说话,因为他们纺而不织;再搞纺工,搓棉的不会站出来说话,因为他们搓而不纺、而织工已经被搞掉了……
靠分化瓦解,各个击破的方式,在手工业者全面受到机器冲击之前,一个个搞掉。
将起义和反抗分成各个波次,分批打掉。这应该会比全面冲击要容易一些。
想到这里,刘钰便道:“虽暂时无有纺纱快上几倍的手段,可要说这织布能快上一些的手段,甚至比飞梭更快的手段,倒还真有。而且似乎也不需要巧手,寻常人也能做得。”
“只是朝廷顾虑,如此一来,恐夺小民之业,是以未曾放出。但以你之见,若真有了能加快织布数倍的机器,这松江府的机户,有多少肯买的?”
那妇人想了想,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
好半天,刘钰见她欲言又止,便道:“你只管说。”
“回君侯,这让织布快上几倍、又不需要巧手的机器,若真有,我们当然是想用的。可终究还是要看朝廷对‘齐行叫歇’的态度。若是朝廷不管,我等还真不敢用。只说这新的飞梭改造后的织机,便引出了一些事端。若是又快几倍且不需好手,只怕事更严重。若是朝廷要管,我等如何不敢用?”
刘钰点点头,也明白这些新型阶层的顾虑。
这是大顺一直以来的行政风格。虽然之前处理的都是地主和农民的问题,可这种风格还是让这些新型阶层有些恐惧。
大顺建国时候,确实妥协了。但妥协,不是全面的投降,在一些事上,还是做了做的。
最起码,当年江南的奴兵、瑞金的田兵,他们后来都是入了大顺的伙。
就算是喊出了保天下的口号,和江南士绅达成了妥协,不至于搞出来均田免粮这种让太祖皇帝死在九宫山的口号了,可终究也只是妥协而不是投降。
虽然办的不彻底,可大顺在前期的政策,确确实实是偏向于小农的。
只不过,因为明末的战乱,大量的人口死亡、大量的土地无主,缓解了矛盾,适当偏向一下也不会闹出大乱子就是。
真要是换了个传统的“青天大老爷”,地主和农民的事,自是偏向农民;可也一样,雇工和雇主的事,也会偏向雇工。
苏州府的齐行叫歇事件,和动力机械的织布机可能引发的事件,可绝不是一回事。
而且前者处置的,机户一方,还是织工一方,其实都觉得朝廷做的不好。
因为机户希望,彻底禁绝不说,还不应该答应织工的条件;而织工则希望,朝廷不但为他们撑腰,让机户答应他们的条件,还应该予以支持。
但大顺是个地主和农民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对新兴阶层的矛盾只能采取和稀泥的方式——大顺的统治阶层,既不是机户,也不是机工。
这就使得作为新兴基层一面的机户,担心将来真要是搞出了机器,闹出了诸如砸机器之类的事端,朝廷依旧和稀泥,那可真不敢用了。
商人不是士绅。
在天朝,可以名正言顺地说出“与士大夫治天下”这样的话,这也是政治正确的、不能被攻讦的。
可要是说,与“商贾机户治天下,而非与小民织工治天下”这样的话,这就是绝对政治错误的,会被攻讦死的。
这一点,刘钰是不能明着表态,说什么你们只管干,将来真要是有人捣毁机器,我负责武装镇压之类的话。
但若不给一个明确的态度,这些人恐怕也会多有顾虑。
伴随着松江府工商业的发展,这里面产生了许多的矛盾。
就如同粮价问题,这是地主农民,与资本家雇工这两个时代团体的矛盾。
而齐行叫歇朝廷态度问题,又是资本家和雇工这两个新兴阶层“内部”的矛盾。
松江府机户们想知道,以后面对这些新矛盾,朝廷向着谁?
第489章 憧憬(上)
既是朝廷大员,在朝廷将来向着谁这个问题上,可就不敢轻易说话表态。
客观上,以绝对理性的视角去看此事,真要是有闹事砸机器的,肯定是要从严从重的。
甚至直接出动驻军也在考虑之中。
既然可以预见初步工业化的矛盾,那么就应该知道,这些矛盾最好是拆开了、揉碎了、分化了、瓦解了,一点点解决。
一旦矛盾堆在一起,解决起来就难了。
只不过,一方面出于大顺小农经济的政治正确,有些话刘钰不能说;另一方面,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必然变味。
譬如他本来只想要镇压卢德运动,但是结果地方官直接搞永禁叫歇,严惩不贷,显然这都是非常有可能的。
明知道这些工厂主想要什么,刘钰思索许久,还是给出了一个看似讲道理、实则模棱两可的回答。
“朝廷做事,向来都是有迹可循。”
“既有《大顺律》,便按照《大顺律》来办。”
“若是《大顺律》上没有的,尚且还有春秋、论语,以作决狱之用。教法高于律法。”
“若是连春秋、论语上都没有记载的事……譬如这新机器的使用,雇工反对等,这也有迹可循。”
“雇工和雇主的事,之前少见。但地主和佃户的时候,历来颇多。”
“那我且问你,以圣朝之得天下,若有佃户反抗,而乞减租,圣朝会如何做?”
“代之以雇工、雇主,雇工请求为计件工资、亦或春秋时候多给一些酒钱、亦或做工要有米贴,这与刚说的地主佃户事有何区别?”
“竟难不成,圣朝要学东虏,前朝末年于江南,士绅竟有赞东虏‘仗义’者,如今更有思慕东虏者;奴兵起义,竟是士绅请东虏出兵镇压箪食壶浆以迎蛮夷?”
这话,正是工厂主们担忧的来源。
他们虽然不懂小农经济是帝国的基础这个道理,也不懂大顺这样的末期封建王朝至少在理论上要行抑兼并的手段。
但是,他们知道大顺一些地方官的风格。
贪官还好,清官肯定是略微偏向于底层的。
正以为刘钰这是替着朝廷表达了态度,妇人刚想说若如此,新机器他们真不敢用的时候。
刘钰又道:“但另一种情况,也得考虑。”
“譬如这地主家里,乃用牛马牲口,佐以耧车耕犁。原本要将土地分出百余收租,如今却只养二三十雇工。于是被迫退佃之人,竟蜂拥而起,砸毁耧车耕犁、杀灭牛马驴骡……这便又不一样了。”
“你们可明白了其中区别?”
他讲了这么多,其实若在后世,只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以生产力是否进步为准绳。
但这时候,除了他身边的那些人、以及他带出来的学生军官等多少能够明白外,这里的人如何能够理解这个评判标准?
毕竟,这还是个春秋决狱的时代。春秋里,没写一句“人均生产力是否发展是衡量对错的重要标准”,这就难说清楚。
这样举例一讲,不管是身边的松江府尹,还是机户妇人,大约也都听明白了其中的区别。
不能一刀切,但基层最爱干的就是一刀切,所以只能说成这种模棱两可的程度,并未说的太详细。
可又不能不说。
政策终究还是要来地方官执行的,至少地方官得清楚,哪怕不明白其中的内核,也该知道表象:面临将来可能产生的新矛盾,应该秉持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去判决。
说罢,目光扫过松江府尹,似在询问他听懂了没有。
“鲸侯所言,实在让下官茅塞顿开,如拨云见日。”
“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乃至万物。这松江府工商业发展所出现的新情况,之前都不曾见过,若以过去经验来判决,着实难办。然而圣人可从万物衍而生道,以万物归三、三归于二、二归于一、一归于道。一法通,万法通。可寻常人只能看到万物,非得知道万物都该怎么解决,才知道怎么解决,就像是知道羊肉怎么做,但给他块猪肉,这就不会做了,非得把猪肉该怎么做也告诉他才会。”
“下官寻常人等,中人之姿,若说先明道而做事,实无此等本事。但鲸侯所言之道,下官也能小窥一二了。”
松江府尹如此说着,心里却也只是半懂不懂。隐约觉得好像抓住了刘钰说的重点,但要总结出来全部的道理,却又难,一时间说不清楚。
只觉得,无非是说,若是机器取代了人,与民争利,这要向着机器;但若是机户压榨太重乃至于机工齐行叫歇,似又秉持大顺抑兼并、重小农的态度。
这其中的分寸,实难把握。
加之这松江府确确实实有很多大顺律、或者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事情,以过去的经验很难得出完全正确的处置方法。
就像是苏州府的齐行叫歇事件。
《大顺律》承《大明律》,《大明律》在制定的时候,怎么可能会考虑全行业罢工这样的事?
时代发展,会出现很多新问题。制定法律的人,不是先知,不是圣人,怎么可能在数百年前,就制定下怎么应对全行业罢工的对应法律?
在这个五年一小变、十年一大变时代的松江府,这种“前所未有之事”,着实很考验地方官的水平。
松江府尹没有什么主义,也没有和刘钰类似的发展生产力的三观,他只是觉得刘钰现在皇恩正隆,松江府又是皇帝的金库,一旦出现那些前所未有之事,既是要看自己处置的手段,也要看处置的方法是否符合上面的意思。
刘钰见他说的似有几分道理,心道你要是真能理解这其中的“道”,便简单了。
只怕你也就是这么说说,还是要听人说猪该怎么杀才知道怎么杀,下次遇到羊就懵圈不会了。
一旁的机户夫妇,听的也是半头雾水,好像是听明白了一点,又好像啥也没听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