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刘钰便笑道:“罢了,此事也先这么说说。待我回京城,去科学院布置下此事,日后再论吧。”
“对了,你们夫妇对将来有何打算?可有打算入股做些商业上的生意?亦或是对孩子的未来有何考虑?是准备让孩子子承父母之业继续做这机户纺织之事?还是准备将来买些土地耕读传家而备科举?”
做老板的妇人想了想,笑道:“君侯说的入股事,都是大买卖人做的。虽说每年生息,但也有风险。这几年固有赚到的,可也有赔的。我只觉得,买股票、搞投资,远不如靠纺织踏实。赚了还好,万一赔了,孩子的家业可就没了。”
“要说买地耕读……这我们也没想过。一来孩子学得是新学,都是在君侯资助的新学里学得东西,做不得文曲星,书经啥的也不太擅。况且考个秀才都已极难,若不能中举,我看还不如经营纺织事呢。可若中举,那得是文曲星下凡的命,我们哪有这样的命?”
这样说,只是原本如此想。经刘钰一来说了许多,妇人心里还有其余原因。
心想鲸侯既说有能织布更快的机器,若别人说,倒也罢了,但既是鲸侯所言,此事多半能成。
所谓是,千里为官只为财。将来若有了那样的机器,赚钱可不是和做官抓钱差不多?再者了,这做官中举哪有这么容易?还不如好好经营这些家业了。
现如今朝廷又下了南洋,日后布匹丝绸卖的更好,这时候去买什么地呢?这松江府的粮价都已经到这份上了,有买地的钱,何不多买几台织机?
况于说,如今朝廷又取缔了人头税,摊入土地。其余徭役等,也以土地来课。我若买地,又要送礼,方能与乡绅熟识,将来摊派事方能避开。
这做纺织就不一样。一来头头脸脸的都熟了,进纱线的渠道、卖货的渠道,都打了数年交道。
二来米价这几年看来也贵不了,原本就多吃南洋米、台湾米,现在朝廷下了南洋,米价还能高起来吗?
废了人头税,米价再低,我这边雇工也不需要花太多钱。
至于缴税,松江府如今的工商税,是值百抽三,印花为记。平日里也不多征取,无非偶尔对义学、慈幼堂等捐献捐献,但捐多少面上过得去就是,总还是比种地要强的。
也不能说什么都不怕。
如今朝廷是保松江府的工商业,摊派、加派等事,地方官也不加于工商而加于土地。妇人心想,所怕者,就是朝廷如前朝般派来税监,竟要摊派工商,但终究现在还没有,却也不必杞人忧天。
又想,若是鲸侯所言的那种机器,很快就能出现,那此时买织机,似便不合算了?
想到这,妇人问道:“却不知君侯所言的那种机器,什么时候可以售卖呢?”
刘钰笑道:“这个难说,我知你心思,无非想着将来新机器出了,现在买此时的织机便赔了。可这个东西,快则一年半载,慢则三年五年,也难说得准。不过只要做出来,定是要先在松江府售卖的。”
“这几年,依我看那,布匹不愁卖。你也不必此时就惦记,此时还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该加织机,就加织机;该多雇人,便多雇人。将来出了新机器,这旧的织机也不是不能用。再者说了,你当我不知?这几年时间,便能把本钱赚回来。”
第490章 憧憬(下)
妇人闻言,喜笑颜开,心想这倒不错。那机器到底合不合用,现在还不曾见到。
便是有,想来也不会太贵,无非就是比如今带飞梭的织机贵上了三五两银子便是了。
她哪里想得到,刘钰说的机器,和她现在用的机器,可根本不是一回事,哪里是贵上三五两银子这么简单?
妇人觉得,现在又不曾有现货,只是一个真有五饼二鱼本事的人许诺的一张饼罢了。
虽是朝廷禁教已久,可松江府之前教堂太多,虽说教义什么的这妇人也不懂,但是那些信教的动辄讲些故事,加之女工妇人暗地里信教的也多,这等五饼二鱼的故事她还是常听且知晓的。
别人画饼,难说什么时候兑现。可眼前这人画饼,至少在工商上,倒是基本兑现。
想着若真能提升几倍的织布速度,甚至也不需要太熟练的女工好手便能织布,自己将来可是要发一大笔财了。
如今这些织工,凭着手里手段,要价“颇高”。逢年过节,又得赠酒,还得割肉,以免他们转投他处。
若是将来有了这样的机器,这织工便如佃户一般清减,到时候不是想怎么揉搓便怎么揉搓?
你若不干,有的是人想干,且看到时候这些凭着技术要价的人,哪还敢跟自己谈什么条件?
况且朝廷大员也说了,将来若是有人因着机器抢了他们的事做便闹将起来,官府定会出兵将他们都抓起来。
一时间,这妇人只觉得将来无限美好,真真是生在了好时代。
……
后堂之外,机工忙碌的宅子里,咔啦咔啦织布的声音络绎不绝。
织工们一边忙着织布赚计件工资,一边已经是熟能生巧到一边闲聊一边织的程度了。
一些熟练的甚至可以半闭着眼睛织布,这也是艰苦生活磨砺出的本事。
如今大顺尚没有煤气灯、煤油灯,最亮的是鲸油灯,蜡烛又贵。寻常村子里的农夫纺织,大多都是凑份子搭棚子,一家一天灯的办法。
菜籽油或者棉籽油的灯,昏暗暗的,坐在灯盘的还好,稍微远一点,其实也就是凭着感觉,拿出一手卖油翁般的本事,摸黑织便是了。
一拉一抽间,经纬浮现,一个织工问工友道:“咱们的主家莫不是和朝廷的大官儿还有亲戚呢?平日里也多听闻名字的鲸海侯,怎么来这里了?”
旁边一个织工拨了一下梭子,笑道:“管他有没有亲戚呢。咱们又不是朝廷官办的机工,便是有亲戚,难不成就不用给咱们发工钱了?只要计件算钱便是了。况且说了,人家公侯家里,身上的一根汗毛,都比咱们的腰粗。虽说皇帝还有三五个穷亲戚,可人家那穷,也比咱们富啊。主家要真是公侯的亲戚,还用干这个?”
“如今跑海的、投资的、炒股的,那才是大买卖人。随便拿一些内幕消息,何至于干这一行当?对了,你家汉子这次去长崎回来,去不去南洋?我听说去南洋的一些船主正招水手呢,给的工资也比去日本多。”
问主家和朝廷大官是不是亲戚的那女工摇头道:“不去南洋。南洋不是好地方。虽说赚得多,可是比去日本要危险。我寻思着,他再干两年,我也再织两三年,攒够了本钱,便也买上两台织机。自己干一个,另一个也雇个人。三五年,也好能置办六七台,便不愁了这辈子。”
女子说话的口音,非是松江本地的口音,倒有几分山东味儿。这也算是松江的一大特色,威海那边的很多水手跑来了松江府安家,加之新学学堂的口音要么是京畿官话,要么便是胶辽口音,渐渐使得松江府的口音都略微有些串了味儿。
这女子的丈夫是水手。她也知道这几天跑南洋的船主招水手的事,但听说南洋又热又有瘴气,还听说有些食人的生番,虽说给的钱比跑日本多,也舍得不叫丈夫往南洋跑。
她家里原是文登州的,家里也有几亩地。这时候,少有分家过的。她公公虽是没了,婆婆却还在。
自己男人家里排行老四,不大不小,又是个不会招老人喜欢的。之前在家的时候,也“不务正业”,并不热衷去地里干活,而是宁肯跑出去找活做。
可想而知,婆婆管家,丈夫又是个不务正业的,自是没好日子过。婆婆年纪大了,家里的事都是老大家管,后来丈夫跑出去做工,自己在家里更是受气。
丈夫又不种家里的地,做工的钱也不说交给家里,家里能给她好脸就怪了。
她这一手织布的本事,也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每年过了秋,收拾完地里的活,婆婆便给她三斤棉花。这便是她们这一小家子过年的衣裳。
三斤棉花如何做一小家几口的衣裳?
却也简单。
将这三斤棉花纺成纱线,再把纱线织成布,再把布卖了,再用卖布的钱买棉花,再纺纱……
如此循环,到过年时候,倒也能够一小家子人过年换一身衣裳。小孩子好说,大的穿着小了浆洗一下给小的,凑合凑合倒也够了。
她也不懂什么叫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也不懂什么叫工业化必然伴随小农破产。
但她和丈夫一起和家里闹掰了,净身出户,也没要地,搬来了松江府,见识到了新的飞梭织布机,不免有些想法。
想着以前自己织布也是好手,一天织一丈半。可布幅窄,也就一尺宽。
现在这飞梭织布机,虽一天还是一丈半,布幅却宽,二三尺,这便是凭空多了一二被的布。
若是日后再有什么新机器,以至于这种工坊织布更快……想想以前的日子,只怕是三斤棉花无论如何不能给全家做新衣裳了。
能给家里做新衣裳的前提,是这三斤棉花纺纱织布卖出去,换五斤棉花;再来一套,换十斤棉花……
真要是将来工坊的布便宜的,自己织布根本赚不到钱,三斤只能变成三斤半棉,那可就没人织了。
如她家这样的,也多得是。很多人家里,哪有那么多棉花,都是三五斤棉花,靠着女工手艺,自己赚那一点辛苦的“力”息。
初步工业化对小农的冲击,不只是在这三斤棉花上,但却是个很直观的缩影。
她在文登州时候的三斤棉花,可不只是一家人的衣裳,有时候还是家里吃的盐、家里用的油、一时急用钱时候的钱……
和她的机户主人一样,这女子对未来也是有些憧憬的,甚至也觉得这是个非常好的时代。
走出了老家,来到了松江府,丈夫出海做海员,自己做工织布,暂时日子过得虽苦一些,却有了盼头。
家里没有夭折的孩子,都在新学义学里读书。
松江府的新学义学,读书倒是不花钱,但十二三岁就该干活的年纪,却不干活只吃饭,凭空多了几张嘴,日子过得也是紧巴巴的。
原想着让家里老大老二不要去上学了,早早出来做事。哪怕是去给人挑棉花、或是在码头卖烟卷火柴,也能贴补一下家用。
自己再省一点,丈夫别出什么意外,二三年时间,就能攒出一台飞梭织布机。
到时候,凭自己的手艺和织布速度,将个二三两银子做本钱,自己织了自己卖,如何不比在这里赚计件工资要强?
好好干个二三年,攒够了钱,便再买一台织机,雇一个人。
如此,四五年后,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八变十六,待到儿子们长大要结婚的时候,自己也算是从机工,跳成了机户,完成了阶级跨越。
但丈夫出海久了,有些见解,觉得还是让孩子上学的好,哪怕上学要花钱。
除了只吃饭不干活之外,既是上学,纵笔墨纸砚太贵,可买块写字的青石板、买两根粉笔滑石,这也得需要钱不是?
但丈夫却说,他出海这些年,见识的多了,觉得新学也有出路。
若是学的好了,将来从下舍入了上舍,最终要是能考进靖海宫,将来成了海军军官,那还用愁儿子娶媳妇的事?
寻常地主,除非有功名的,看不上海军军官。可要是没有功名的,那也是愿意和靖海宫的海军军官实习生结亲的。
赚的又多,军装又好看,这几年又不兴说海军是丘八,将来前途也好。万一混上几年,成了大副、舰长,就算不在海军干了,去各个大商行、贸易公司,那不也抢着要?
再者说了,就算是考不上靖海宫,学了些新学的本事,去商会算个账、做个采买,不也好的很?
如今这些贸易公司、大商会,可都不要私塾官学学经书出身的,反倒是喜欢这些学新学的。
再再再不济,去鲸侯那边创办的“赤脚医馆”,学一手种牛痘的本事,去各处给人种痘,那也是新学的出路:虽说好像这玩意儿也用不着算数几何天文地理,但这“赤脚医馆”却只要新学学生,卡的很严。
除了这些对孩子未来的期待,丈夫说服她的另一个重要理由,便是好日子还在后头。
就这几年跑长崎的见闻,日本那边的贸易越发好做。将来南洋那边也不会差。
就算孩子们上学多了只吃饭不干活的嘴,可节省一点,若他们不上学,可能二三年就能买自己的织机;上学的话,也就是二三年变五六年就是了,也不差这几年。
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以及对将来局面越发变好的预期,才是女子最终决定听丈夫的,让孩子继续上学的原因。
她也不是那种不讲理的悍妇,也没数落丈夫,说诸如你要是把酒戒了、不买嚼烟,不也把钱省出来了?
只想着丈夫出海,海上生活无趣,若是连酒都不喝,烟也不嚼,那不是和拉磨的驴没什么区别了?
再说丈夫说的也对,日子一直这样好下去,粮食价格一直这么低,棉布一直这么好卖的话,每年少攒一点钱,晚个三五年,再从机工变机户机主,也不是不行。
可她万万想不到,此时后堂里谈的事,可能让她的美好憧憬,化为泡影。
晚个三五年,若是一直不变,她的憧憬和对未来的规划是绝对正确的。
可这是个五年一小变、十年一大变的时代。晚个三五年,很可能就根本没机会完成阶级跨越了——至少她这一辈是没戏了,孩子们若是有出息,入了靖海宫海军学校,那倒是也算下一辈完成了阶级跨越。
一旦晚个三五年,蒸汽织布机出现,她这种买个织机、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的原始积累梦想,就会被冲的粉碎。
只怕是日子过得要比现在还差。
到时候,可绝对给不了现在这样的工资了,更别提什么好好干几年自己买织机当老板的梦想了。
蒸汽动力的织布机资本,哪里是靠单纯劳动的原始积累就能完成的?手工业变为工业化生产,想要养家的工资,卷起来,又怎么卷的过给碗饭就干的十三四岁女包身工?
不过,站在另一个奇葩的角度看,似乎预示着大顺对外贸易的优势将会极大。毕竟,在大顺,灾年买个十三四岁女孩子当契约奴工的钱,都不够买美洲黑奴一条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