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至于税制是否变动,总归要围绕一个前提。那就是,保松江府的工商业,一切以松江府的工商业为主。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时候,心里先想清楚自己到底要鱼还是熊掌。”
“至于别处,暂时我也不想管。看看再说。且去。”
第487章 新矛盾(上)
离开了农村,回到了城市,整体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个时代不算好,不过松江府是富庶之地,那就大不相同。
刘钰等人要去走访一些纺织作坊。而松江府的大街上,也有这一次跟随着刘钰一同入京的东南亚各国的贡使,以及一部分西欧人。
前者是为了朝贡,确认一下东南亚的新主人;后者则是嗅到了商业机会,希望填补荷兰人走后的空缺,拿到香料的贸易权。
皇帝和朝廷对江南的富庶,还是很自信的。
故而但凡要展示国家富庶的时候,都会让贡使或者使节们,先在江南停留参观,然后再沿着运河经济带北上。这有点类似于隋朝故事里用丝绸缠树装点门面,都是为了外部的面子,但说不通的就是大顺此时对江南城市真的是自信而不是自负,故而不用刻意装点。
历史上马戛尔尼,以及其后的阿美士德来满清治下的中国,在拒绝开放北方港口和割让舟山之前,对华人还是留了点口德的。
至少在拒绝割让舟山做英国货栈之前,对华人的容貌评价,刨除那句“以容貌美丑而言,中国女子没有一人能凌驾欧洲女人之上者”这种主观美学评价外,评价还算可以。当然这时候华人上流社会看欧洲女子,也都是视之鬼妇,审美观差异过大。
其曰【男子多雄伟有力,四肢筋肉突起,无萎靡不振之相。余留意观之,忍不住吟诵莎翁之《暴风雨》之诗句:观此芸芸众生兮,叹造物之神奇;人类之美且大兮,吾乐乎新世界之自居。】
当然历史上满清和英国之间,在马戛尔尼访华之前十多年,就有过一些相当不愉快的交往。
英国商船休斯夫人号,在鸣炮致敬的时候,误装了枚铁弹,以至于打死了两个看热闹的人,结果按照英国人的说法,是当地官员蛮横地上船抓走了无辜的炮手处以绞刑;而英国人认为这属于失误,没有任何法律责任,连钱也不用赔。
包括更早之前的百夫长号泊靠事件引发的不愉快,使得欧洲对中国这边法律的评价,是挺负面的:中国法律是武断、残暴的、以命抵命的野蛮人时代的法律;和欧洲关于平等、正义或人性的观点不相容。
有了这些冲突和利益纠葛,有些话,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
总归,这个时代终究是十八世纪40年代而不是90年代,此时大顺的江南城市风物,还是足够震撼这些外来者的。
欧洲人现在正享受着“借中讽欧”的启蒙运动让刘钰这个大顺人脸红的胡吹,即便如此,这些特许在松江府参观、准备北上觐见皇帝抓住香料贸易的欧洲人,也还没有那种期待极高而失望的情绪。
至于那些东南亚小国的人,则是彻底被震撼到了。松江府自来就是富庶之地,这些年又鼓励工商业,谓之样板,亦不为过。
松江府城中的人,对这些在街上游荡的外国人,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奇。
大顺有了海军,并且可以确保保护海岸之后,大顺的贸易中心就开始北移。松江府,或者说长江中下游开放的前提,在一个封建帝制的大一统王朝看来,就是得有一支海军保证海上安全。
否则的话,西洋人的船队整天在漕运的关键点晃悠,肯定害怕。漕运是封建帝国的动脉。
满清搞十三行一口通商,肯定是封闭落后保守的表现。
一口是封闭落后这个确定的前提下,都是一口,为什么这一口选在广州而不是更适合的上海,这里面更多的还是统治术上的考虑。
大顺不是满清,大顺有了一支远洋海军,并且至少此时可以确定印度以东无敌。
那么,对废漕改海来说,或许还能说只是个必要不充分条件;那贸易中心北移,靠近到手工业中心和金融中心,便是一个必然结果了。
见的多了,也就不惊。
甚至松江府的人对西洋人的好奇程度,远远低于那些东南亚人。
因为即便贸易中心北移之前,一大堆耶稣会的天主教传教士在松江府,光徐光启的孙女,就在松江府周边捐建了130座教堂,几乎天天都见,又怎么能感觉到好奇呢?
反倒是那些东南亚人,之前在松江府可是少见。
而这种夷人在松江府溜达的场景,也让松江府那些搞手工业的、搞纺织业的,欣喜若狂。
他们喜的,不是什么万国来朝。那关他们屁事?
他们喜的,是上一次日本人被朝廷安排来松江府这里参观,然后对日贸易开启新篇章,他们的布匹销售也上了个新台阶;上上次瑞典人来松江府参观,展示天朝富庶,他们的棉布销售又上了个新台阶。
如今不但是西洋人来了,便是南洋那边的人也来了,有着前几次的经验,焉能不喜?
夷人来了,是不是贸易量一定会增加?是不是生意一定会比之前更好?
这里面,是没有必然联系的。
就像是历史上经典的那场琉球封贡事件一样,商人们拿着满清迁界禁海这种反人类政策时候的经验,认为去琉球封贡带多少货都能被人一抢而空,结果导致了货到琉球卖不出去以致武装暴动要求琉球王必须全部吃下一样。
不考虑深层次的原因,只看浅层的表象联系,就很容易得出错误的、经验化的结论。这亦算是“以史为鉴”四个字想要搞清楚、弄透彻,最难的地方。
于是刘钰等人迈步进入一家拥有一百二十张织机的机户家里时,这个“资本家”,正在忙着准备再扩充八十张织机,准备迎接一波贸易红利,把握住时代的浪潮。
待见了刘钰等人,连忙放下手中的事,将刘钰等人迎入后堂,奉茶见礼,叩拜之后,这家主人更是对刘钰连连磕头。
“实不相瞒,我等这些纺织机会,年节都会祭拜鲸侯,以报万一。我家本来只有七八张织机,也亏得内子手巧,织布手段也好,织出的料子众人抢购,积攒了一些家本。”
“一开始,先赶上了海军大建,军官所穿呢绒,皆从法兰西来。可除呢绒之外,水手不提,军官的另几套军装也是松江府的棉布。正赶上采购,内子觉得,这衣服不可能只买一次,是以力主贷了些,增了一倍的织机。”
“越明年,对倭开战。这倭国不产棉布,无种棉花,贸易之后,棉布销售日多。尤其是松江府的布,在倭国颇受欢迎,每年往送长崎的货船都要采购不少。这贷款买的织机,不但两年本息都还清了,还生了不少息。”
“便又买了几台织机。又恰逢这西洋人的‘飞梭’之法传来,此物甚妙。传来之后,内子与小人略作改动,又使织布日多。本生息、息生本,如今已然小康,更有织机百二十张,此皆赖鲸侯之力。”
“我等时时祭拜,着实真心。”
这一统夸奖下来,刘钰一扫在农村时候的无力感,心情大好,哈哈大笑道:“如此说来,你家这当家的,倒是你妻子了。我看这松江府的纺织业越发发达,日后女子说话,越发重了。”
“若富的,多半还是妻女手巧,纺的一手好织,卖得好,便可买织机做机户,雇佣机工。”
“若穷的,那女子若能纺纱织布赚钱,在家里可不就说话硬气?真要过不下去,便散了,凭一手织布的本事,还有甚么可怕?”
“我看这松江府,日后女子先顶半边天,男子相较别处怕要先留个唯诺之名了。”
“既是有此等见识,想来也是巾帼豪杰,竟不差这寻常须眉的。何不请出来一见?本官正有些事想要问问,你也不必惊疑,无非是些买卖、生意、纺织上的事。”
那机户忙道:“鲸侯说笑了,这有什么可惊异的?松江府不比别处,机工女子颇多,聚在一处做事,并无太多规矩。只是依着规矩,女子理应回避,怕冲撞了诸位大人。既是鲸侯不弃,我这便去寻。”
不多时,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妇人缓缓走来。
容貌不算漂亮,穿一身绸裙,略施了一些粉黛,但也不浓。
一看也是个平日里多在商业场里打交道的,并不惧怕,见了个万福,又说了一堆拍马屁的好话。
刘钰有了在农村调查的经验,此时相当理解汉弗莱爵士的那句话:若是政府不预先知道结果,就不要去做民意调查。
在农村,问粮价问题,肯定是一鼻子灰。
但在这里问粮价问题,立刻得到的都是支持和赞同。
那妇人更是个伶牙俐齿的,见刘钰平易近人,略说几句后,就这粮价问题便打开了话匣子。
“鲸侯有所不知啊。这机工可都不是省油的灯。虽说朝廷下了‘永禁齐行叫歇’的令,可管起来哪有这么容易?”
“机工里,多有些悍人,动辄鼓动织工闹事。就说‘飞梭’之前,或有计件工资、或有按天算钱的。这飞梭一出,他们便先闹了事,一群人非要计件工资,说什么也不要按天的卯子工”。
“这粮价也是如此。如今鲸侯可知,松江府的织工,都有‘米贴’?都是他们齐行叫歇闹起来的。”
第488章 新矛盾(下)
“米贴?”
刘钰当然知道这玩意是啥,但这么多年了,难得见到了这么一个资本家嘴脸的人,说不出的“亲切”,便故作疑问。
妇人也是说的起兴了,连连点头道:“这织工齐行叫歇,只说以米价一两为限。若低于一两,便不提。可若高于一两,米价每高一钱银子,便要给他们补贴一定的钱,以便养家。”
“可是米价便宜的时候,她们可没说,哎呦,主家,这米价便宜了,我们的工资也少要点。”
“君侯说说,这上哪说理去?”
“这几年南洋米、东洋麦日多,松江府的粮价也低,倒是省去了米贴钱。”
“真要是粮食贵了,我们这日子可就过不下去了。给他们开的工资就得高。不给米贴,便要闹事。”
“朝廷也该管管了。早听说苏州府当年织工闹事,朝廷立了永禁齐行叫歇的碑文。要我说,朝廷也该来松江府管管,再遇到闹事的,抓上几个,也叫他们老实老实。”
刘钰心道这朝廷处理苏州府罢工事件,搞得都是定的“把控行市”的大罪,按照所有罢工者的上涨工资总数,按照盗窃罪级别定的罪,狠办了几个领头的。
可这松江府,看这架势,好像也没有说官府出面,惹得这些萌芽们相当不高兴啊。
但要真说起来,国家想要搞出口贸易,降低成本也在政策之中。
可要说苏州府的永禁齐行叫歇碑——翻译一下,就是永禁同行业集体罢工——是朝廷意识到进出口贸易、重商主义、手工业成本等因素在里面,绝对就是扯淡了。
朝廷那群人要能想这么多,那这大顺早不至于让刘钰愁的感觉无力了。
就现在来说,大顺不管是人工成本、工资,还是手工业效率,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过度压榨织工,才能保证竞争力。
印度那边的丝绸产业和棉布产业,确实给了大顺很大的压力,但刘钰是要把那边的产业摧毁的。总体来看,问题不大,压力不是太大,完全没必要可劲儿压榨织工来降低成本。
他也没接关于朝廷出台永禁罢工政策的话题,而是问道:“依你看来,这织工对粮价一事怎么看?对放开进口米麦一事,倒是支持还是反对呢?”
那妇人被刘钰把话题拨开,也不敢再提,忙道:“回君侯的话,织工自是盼着粮价低些的。若是这粮价贵了,别的东西也贵。便是有些米贴,可也不足用。”
“至于我们,自是盼着粮价便宜了。一来省了米贴,二来有些杂事,花更少的钱便办了。”
“这棉花采出来,钟鸣鼎食的公子之家,自是以为这棉花采出来就是包裹好的棉包。却不知还要经过去籽、挑选、搓条等等工序,最后才能纺纱成线,然后才能织布。”
“若是粮价低了,这搓棉花的雇工,便可少花些钱雇来,我们拿到成棉也便宜些。”
“这几年松江府粮价都低,所以我们这买卖才能越做越好。过去都是仗着鲸侯戎马,以后还要仰仗呢。怕就怕日后这粮食价竟贵了,我们这可就不好做了。”
妇人说到实在处,也确实打心眼里感谢刘钰。别处还好,这松江府的工商业从业者,确确实实是得了大顺这几年对外扩张的最大好处。
在西北打仗,确实和松江府关系不大。不但没得到利,反倒用着他们的税。
可要说打日本、打南洋,他们可是真的见到了好处、拿到了好处。
日本那点地,种不了棉花。以前荷兰的呢绒都能在日本畅销,况于松江府的棉布?
瑞典和大顺合作之后,走私日盛,大量的棉布走私到了欧美,销量打开了不少。
如今南洋又打下来,松江府既知道南洋香料多,也知道南洋稻米多。吃了这么多年的南洋米,打下南洋,对他们而言,至少可以确定一点。日后松江府这米价,再也没有四五两银子一石的时候了。
原本还担心,这南洋热,只怕当地人不穿衣服。谁曾想这几日大量的南洋人来到松江府,他们不但穿衣服,而且看起来穿的还不少呢。
正因如此,这女子才要把家里积攒的本钱都拿出来,再让丈夫去置办八十台织机。
这些对外扩张的事,当然都是刘钰主导的,他们也都知晓。说是年节祭拜,如立生祠,那也不是假的。
当然只靠松江府一地的手工业,是无法满足外部市场的。带动的周边州府的工商业,也都得了不少的好处。只是这松江府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又地处长江最下游、又是出海口、又是大顺的“猪圈”金融资本所在地,感触显是比别处要深刻的多。
刘钰见这妇人说的欢脱,笑道:“其实织工们要搞计件工资,也未必不是好事。若是计件,他们做得多,赚的多。你们不也一样?以后往外卖的东西更多呢,你们的好日子还在后面,他们做得多,你们不是也赚得多吗?”
这妇人也是个机灵的,听刘钰这么一说,便道:“君侯大人说的是,其实给他们发钱的时候,我这心里也高兴。给他们发的多,我自己赚的也多。”
“只是,还有一件事,我们也想问问鲸侯。这飞梭自西洋传来,织布快了倍余,这可纱线便供不上了。却不知西洋可有什么如这飞梭的东西,竟能让纺纱的速度也快上一二倍?”
刘钰摇摇头,心道这东西有思路是有思路,但原型的珍妮机,根本不适合松江府用。
那是棉、麻、毛混纺用的棉线,做纯棉布太细且太容易断,大顺这边的棉布是用不上那玩意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