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西班牙的菲律宾、南美,其农业、矿产等条件,都是可以自立为王的。当年皮萨罗时代,就已经萌生了类似的想法,对后续的移民相当不满。而且自立之后,日子过得说不定比当西班牙殖民地还滋润。
加之足够多的人口、混血儿,这都是西班牙极度提防各殖民地总督、都督的因素。
但是,爪哇之类的地方,离开了荷兰东印度公司,根本站不住脚。而且价值会大打折扣,也根本无法提防其余国家的觊觎,更没有多少本地的荷兰人或者混血儿。
所以,荷兰的总督可以带着老婆孩子上任,公司从不怕他们自立。每个总督的梦想,都是在巴达维亚发财,然后回荷兰成为真正的上流社会的一员。
而这,也成为瓦尔克尼尔寻找生机的基础。
老婆孩子都在,若能献出巴达维亚,以自己手底下的小两千守城部队为筹码、以巴达维亚城中的华人为人质,让大顺保证自己的财产、保证不被遣送回荷兰、给自己一个能在大顺养老的闲散官职,那么不就是在一片死路中寻到了一条活路吗?
况且,锡兰移民,是自己任上推动的。
自己,当初虽然确实想着屠杀掉巴达维亚的多余人口。
但是,最终没干呐。
所以,自己也算是有功于大顺才是。
要不然,大顺哪能那么容易在锡兰站稳脚跟?
攻下锡兰不难,难的是若没有足够的华人,大顺要花费大笔钱才能站稳。
自己也算是为大顺下南洋,慷东印度公司股东之慨,帮了大顺一个大忙。
只要有钱,在哪活得不滋润?
又不是说荷兰的钱,在别处就不能花。
全世界,哪里不认黄金、白银和铜币?
到时候,去大顺的松江府养老,那里据说非常的繁华。没事了,就写本回忆录,回忆一下自己在公司的这些年、亲历了大顺崛起下南洋的这些事,这不都挺好的吗?
至于说死战到底,瓦尔克尼尔心想这可有些搞笑了。
若是为了祖国,说不定自己可以选择战斗下去。
尼德兰共和国虽然七省各自为政、虽然没有集权成真正的统一国家、虽然被法国人放血放的已经基本失去了爱国狂热、虽然真正的统治阶层这四十年来一直忙的是降遗产税降累进税、虽然金融资本在荷法开战的背景下还给法国提供了500万盾的贷款……
但是,终究还是有那么点情怀的。
可巴达维亚是公司资产,不是七省共和国的。
巴达维亚连非公司职员的荷兰人都不欢迎,主权到底归谁,这是分的很清楚的。
自己为公司而死?
只听说过殉情、殉国,就没听说过殉司的。
再说了,就算自己真的殉司了,公司失去东南亚和锡兰的屎盆子,不还是要往自己头上扣吗?
总得有个人背锅。
到时候,自己死都死了,连辩护的机会都没了,背的更彻底。
老婆改嫁、孩子乞讨?
老婆改嫁怕是难哦,谁敢接这个盘,被那些破产的投资者天天羞辱?董事会可绝对不会给年金的,家产也被没收了,养尊处优惯了又不会工作技能,岂不是只能躺着赚点水手的钱了?
自己的孩子乞讨,那些愤怒的投资者无处发泄,自己的孩子岂不是要天天挨打?甚至被逼着舔街上的狗屎?
瓦尔克尼尔听说过没见过郁金香事件,但可真正经历过南海泡沫和密西西比泡沫爆炸之后,那些失败的投资者到底有多疯狂——无缘无故袭击小孩,然后自杀;用火药炸弹炸教堂;拿着火枪冲击股交所打死见到的陌生人——泡沫虽然炸在英国和法国,但阿姆斯特丹是此时的世界金融中心,没有之一,大量投资者都是荷兰的,那股子疯狂瓦尔克尼尔印象深刻。
站在自己的利益上考虑周全后,瓦尔克尼尔果断地做出了决定。
“命令炮兵,放弃大炮,撤退。”
“各部不要接战,后退,撤回巴达维亚。”
第410章 归义军(上)
瓦尔克尼尔的决断非常果决。
接到命令的荷兰士兵立刻放弃了大炮,向后撤退,并入到步兵队伍中。
雇佣来的布吉斯人骑兵,毫无主动性的掩护着荷兰人的侧翼。如果是精锐的自己人的骑兵部队,这时候应该主动朝“叛乱者”的侧翼运动做出威胁。利用骑兵的机动性,不需要真的去冲击,只要贴的足够近,就是发挥主观能动性地掩护。
但显然,这些布吉斯人的骑兵,并不想消耗自己,他们很清楚自己只是收钱办事的本地雇佣军而已。如果大顺这边给钱,他们一样也可以给大顺卖命;他们的那些当海盗的族人,如果起义军给钱,或许也真能将起义军送去婆罗洲。但如果荷兰人给钱更多,当然也会卖掉起义军。
归义军在夺取了荷兰人的大炮后,并没有继续追击,基本算是目送着荷兰人撤离。
当夜归义军就在城堡里歇宿了一夜。白日里海上出现的舰队,引发了这些士兵们的讨论,士兵们习惯性地避开军官,私下里谈着白天出现的朝廷的舰队。
这些归义军士兵、前糖厂的失业奴工们,对朝廷的感觉,很复杂、很复杂。
他们最开始来巴达维亚,是被骗来当“猪仔”的,不是来做买卖的商人。荷兰人可恨,糖厂老板也差不多。可是一样,但凡能在老家安稳过日子,能活下去,谁也不愿意背井离乡、离开家人父母,跑到南洋来求活。
闯南洋,某种程度上讲,站在被迫离开家乡的人的角度,和西方的圈地运动羊吃人差不多。没有人愿意主动放弃农民的身份,去陌生的地方用陌生的方式求活。
他们之前对朝廷的感觉,只能说是毫无感觉。
在基层,基本感受不到朝廷的存在,打交道的都是地主秀才宗族族长。
他们知道朝廷叫大顺,知道皇帝姓李,知道得交税纳粮服劳役,剩下的,基本就没什么印象了。
等到来到巴达维亚之后,远在异邦,按说能够觉醒“我是谁”这个概念。
但巴达维亚的情况又不一样,糖厂的承包者,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华人;甘蔗园的监工,基本也都是华人;给他们钱币不给铜钱银币、警告他们敢闹事就去巴达维亚举报说他们没有居留许可证、没居留许可证要被荷兰人抓去服劳役到死的,还是华人。
这种情况下,让他们自发觉醒自己的民族意识,那是扯淡。如果把糖厂承包者都换成荷兰人、把监工和不给他们钱的老板都换成荷兰人,便可能觉醒。
但有些黑色幽默,历史上红溪惨案发生前后,对居留证审查不严,每年过年要把钱币代币兑换成铜子回家的要工钱大戏开唱的时候,能主持这个公道的反而是荷兰人……虽然大部分时候都会收钱向着糖厂老板,但偶尔也会有那么几个秉持法律和公正的人。在百姓默认当官的都是王八蛋、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的时代,稍微做那么一点点正常的判定,也会被歌颂传唱。
很神奇或者并不神奇的是,这些奴工和那些和他们一起干活的爪哇人的关系相对更好一些。反倒是那些和他们一样黑头发黑眼睛的糖厂承包者监工等,和他们的关系很差。
他们起义的原因,用史书上的一句话就能解释:【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因为传闻荷兰人会把没有居留证、没交人头税的人,送去锡兰。但实际上在船到了海上后,会直接把人扔到海里。
可以想象,在起义初期,他们对朝廷是什么感觉。一群人能说出诸如“他李自成能起事干一番大事,从个农民当了皇帝。他李自成干得,我等缘何干不得”这样的人,对朝廷的态度也就可想而知。
但这种态度,伴随着朝廷干涉巴达维亚的移民政策、朝廷作保迁徙锡兰、皇帝用内帑给交了三年人头税一事,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
他们的心态,渐渐变成了“皇帝和一些大人是好人,但一些奸臣不干正事”。
这个心态,非常重要。这是他们能够心向朝廷的基础。
伴随着牛二等人对黄班等奴工中的高威望者的清洗,朝廷派来的人越发的多,有政治理念、哪怕是远走婆罗洲这种不成熟的、幼稚的政治理念的人被肃清,剩下的人渐渐也就从啸聚山林、火山聚义的起义者,潜移默化地变成了受招安的归义军。
也同样的,在糖厂的时候,压榨他们的是蔗部承包者。
而在火山地区,围剿他们的,是荷兰人,以及流亡的本地土著小封建贵族。
敌人的改变,也促使他们逐渐找到了可以保护自己的共同体,虽然这个共同体的实体远在海的那一边,但他们至少已经不反感了。
这种转变的心态下,白天出现在大海上的朝廷舰队,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其实在朝廷的枢密院里挂着号,但依旧为朝廷舰队的出现而欢呼。
夜渐渐深了,点点篝火在井里汶城堡的周围点燃,归义军士兵们围坐在火堆旁,讨论着白天的过去、以及明天的未来。
“朝廷出兵了。这一次,荷兰人指定是完了。听头领们说,这一次朝廷派出了好多军舰。而且还是领兵打罗刹、攻西域,逼着荷兰人不准杀人的那位大人带兵呢。”
说话的士兵坐在篝火旁,手里拿着一个夹具。
熊熊火焰炙烤着上面的小坩埚,放进去的铅块渐渐融化成了铅水。
一边说着话,一边熟练地将坩埚里的铅水倒进了夹具里,凝固的铅弹变成了夹具的模样。
用力在地上一磕,圆滚滚的铅弹落出来,待冷却后,旁边的伙伴建起来将上面的一些凹凸打磨平整,装进了沉甸甸的铅弹包里。
伍长回头看了看远处的军官营帐,摸出了烟袋,按上一团烟丝,嘬了两口后递给旁边的伙伴,朝着火堆吐了口唾沫。
“朝廷真要是来了,说不定也要招安咱们呢。咱们就是当兵的,当兵吃粮。吃朝廷的粮,天经地义。又不是吃红毛鬼的粮,我看区别不大。”
“咱们分的地,朝廷也不可能要回去吧。可要是朝廷要把咱们分的地要回去,那就不好说了。”
在那继续夹铅弹的士兵笑道:“不能够。不是说皇帝出的钱,给那些人交的人头税,怕荷兰人杀人,还把他们移民到了锡兰?”
说起这个,伍长骂道:“赛连木,要不是朝廷出这份钱,咱们造就把整个爪哇干下来了。要不然好几万没饭吃的弟兄都来投奔咱们,别说什么井里汶,就是巴城,那不也打的下来?”
“我看朝廷这边的脑子就不好使。既然想干,咋还给红毛鬼钱?”
“但要说起来,咱们倒是不怕。就看咱们的头领们怎么想了。朝廷要是善待他们,还好。可你们又不是没听过水浒,在朝廷里怕难有好下场。”
这几个士兵倒是都点了点头,心想确实如此。当兵吃粮,朝廷若能收编他们,对他们的影响好像还真不大。只要朝廷发饷,干起来也没有任何的心理压力。至少不是和他们打仗的红毛鬼。
他们不懂政治,但至少听过水浒的故事。心想自己的区别或许不大,头领们又怎么想的呢?
很多士兵都已经在这里安了家。虽然来到这里做买卖的、有钱的,一般都是在国内有个家,在这边再找个本地女人,而且大部分时候也瞧不上本地女人。但这些士兵的身份差得远,他们当初当奴工的时候,唯一能接触女人的机会,就是逛窑子。
起义之后,这些士兵多半娶了当地女人。比起从前死后都没有子孙祭一碗饭吃的常态,娶个当地女人也算是好日子了。
起义军的军饷不多,因为就算有银子,也没处买东西。军中实行配给制,吃饭能吃饱,当地的气候相当不错,水稻的产量也不低。不过军中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偶尔能喝点酒,烟叶子当地倒是种植,更多的东西就差得远了。
他们有一套军装,那是英国人运来的呢绒。但是大部分时候,他们都穿本地的奇葩布料,棕榈叶子编织的。
虽然可以花钱从英国人手里买东西,但肯定是优先保证军火、保证归义军能够经常训练。其余的生活物资,肯定是差的远。
好在本地不缺盐,也不缺粮食,比起在糖厂的日子,终究还是好一些。
好与坏,是对比出来的。
这些人觉得现在的生活不错。至少,他们有了自己的土地,头领们承诺等他们到了年纪后就可以退伍,分到的土地归他们自己。
想到这,夹铅弹的那个士兵望着星空,忽然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我的老娘,到底是不是还活着。若是活着,朝廷这边要是保证不动咱们的土地,我便想着把老娘接过来。以后就在这里了。这里挺好的,至少饿不死人,真要是挨饿饥荒了,还能啃芭蕉叶子,至少饿不死人。”
“要是朝廷还用咱们当兵,那就最好了。要是发饷,这日子过得那得是相当不错啊。一个月能给二两银子,攻下了巴达维亚能买东西了,这一年也能给家里人扯一身棉布衣裳,过年吃顿好的。”
“真要这样,那还有啥考虑的?”
第411章 归义军(中)
不只是他这么想。
大部分归义军的士兵,考虑最重的,还是一件事。
招安不招安什么的,无所谓。
关键是,朝廷对他们的土地动不动?收不收税?
真要是给朝廷当兵,发不发军饷银子?
这些展望未来的归义军士兵,满脑子考虑的都是土地和军饷,并没有太过壮烈的情怀,只有朴素的“给朝廷当兵理所当然吃皇粮,不是给红毛鬼当兵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