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蔡十五对刘钰的话果然是没有半分相信,把头一昂,梗着脖子一句话不说。
“你不说,那就是有信的呗。这几年新来的干活的,肯定有从澳门过来的。”
依旧在那昂着头、打定了一言不发主意的蔡十五心里有些奇怪,心说不是要枪毙自己吗?怎么问起来了澳门的事?
一起干活的确实有几个澳门过来的,也确实有悄悄传教的,但那人也是个好汉,通文识字,传闻当初还中过秀才,因着信教被革除了功名。为人豪爽仗义,正是好汉,自己死便死了,可不能做这种出卖好汉的事。
再一想,心道莫非这钦差大臣找的不是我?而是朝廷禁教,特来寻找那些传教的?
这么想,心里越发打定了主意,不发一言。只道大不了一死,若是死前牵连了别人,倒叫人戳脊梁骨,落不得好名声,不是好汉。
刘钰见他不答,心里也有了数。要是没有的话,肯定就说没有了。这种问而不答,显然是有,而且看起来还是个名声不错的,若不然要是有矛盾或是怎样,早直接说出来了。
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叫他坐下。
蔡十五面上也没客气,大大方方坐在椅子上。心道虽说死前按着规矩也有顿断头饭之类的,可没听说还有这么和颜悦色的,这是要诱我说话,我偏不说。你让老子坐,老子便坐,可要问关键的话,一句不答。
对面的刘钰掏出一盒烟,自己拿了一支,剩下的扔了过去。
自己擦了根火柴点燃,第一次见到火柴的蔡十五一脸惊奇,却没多问,按着刘钰的样子用力划了一下,毕竟第一次用火柴,直接把火柴折断了也没点燃。
身旁的军官笑了笑,见刘钰的态度不像是要弄死他,也就帮着划了一根,点了支威海产的烟卷。
吸了两口,刘钰站起身,走到蔡十五的身后,拍了下蔡十五的肩膀。蔡十五刚要回头,就被他摁住扭了回去。
这种看不到别人神情的感觉,让蔡十五很不舒服。他虽是练家子,但身边的军官膀大腰圆,显然是血海尸山中杀出来的,最关键是军官腰间都别着短枪,蔡十五也知道拳脚再厉害也打不过火枪,只好强忍住想回头看的心痒。
声音缓缓从身后传来。
“我今日也确实不是像戏文里的故事一样来查案、听冤的。这里的事,我管不到,这里已经不再是旧港宣慰司了,朝廷管不到这里。我就是随便问两句,你们这群干活的在这边的日子过得怎么样?这总可以说吧?”
蔡十五心想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狗一般活着呗。还能怎么样。三五天就死一个人,这里太热,容易得病。下井、排水,都得靠人,精壮汉子也就支撑个五六年,多半都变成鸦片鬼了,也就离死不远了。”
“吃鸦片的多吗?”
“钦差大人没干过活,也没下过矿。在矿洞里背一天矿石,干个三五年,浑身都疼。疼的直不起腰,这时候来上一点,止住疼,继续干活。都欠着矿主一大笔钱,不干活就是死,不来点鸦片止住疼,怎么干活?”
“每人每天都有必须要完成的量,不吃鸦片,止不住腰疼背疼,干不完怎么办?或是得了病,吃点也能止住疼。活着就得干活,都知道吃那玩意儿吃多了、吃久了也是死。但早死晚死,总选个晚死不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好死不如赖活着?”身后传来一句反问,听起来有些嘲讽。
“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可不是好汉该说的话。没想着带着弟兄们轰轰烈烈来一场?”
被问的有些晕头转向的蔡十五咯噔一下清醒过来,心道果然问到了关键处,立刻闭嘴不言。
心里却道,干一场?当然准备干一场。要不是你们这群朝廷的鹰犬来了,我们就要干了。
早晚是个死,不是累死,就是吃鸦片吃多了成了鬼一样的人,不如拼了。就算死,死前也快活一场。
低头不语的时候,刘钰像个鬼一样出现在他眼前,脸上还挂着笑意。
“行啊,我看出来了,你们确实是准备干点事的。但有个事你得弄清楚。闹事的目的是什么?要达成什么样的结果?”
“但凡家里有三五亩地,估计也不可能走下南洋这条路。或者像你一样,身上背着命案官司的。你们不太可能回老家了,对吧?那你们是准备要什么样的结果?干一场简单,只要不怕死,那就干呗。但干完之后呢?”
这番话顿时让蔡十五大吃一惊,心道原来钦差大人是行家?
忍不住道:“钦差大臣也算是行家了。这种事,你死我活。要干,就干死他们。”
“要不然他们就算一时答应了,日后还不找机会弄死你?矿上的事,哪条矿洞里没有几条人命?矿场又不缺人,澳门那边的卖人的,每年都来送货,有的是人。”
“要么不干,要么就直接弄死。我不弄死他,他就得弄死我。”
刘钰摇摇头,笑道:“你还是没说到关键的地方。就算你们干死了他们,之后怎么办?”
“呃……之后?”
一句之后,让蔡十五闭住了嘴,再不说话了。
刘钰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完了。
这可不是问住了、不知所措、茫然无知。
这分明是有人提出了“干了之后怎么样”,所以这蔡十五才紧闭了嘴。
他这些年一直在琢磨类似的事,也算是此时造反、起义这方面的行家了,略微一琢磨邦加的情况,觉得能说服众人的路线,可真不多。
能说服人,证明有一定的可行性。能提出可行性纲领的,最起码得有点文化底子,矿工里能有点文化底子的,最大的可能就是澳门来的天主教徒。
禁教风波,使得澳门鱼龙混杂。
“本朝太祖皇帝,自西安始开科举、定官制、三年免征。自此之后,与之前便大不相同。你们只知道要反抗,却不知道干完之后要怎么样,成不得事。哪怕琢磨着杀人放火等招安呢,也比只知道干、不知道干完之后怎么样强啊。你也算是个矿上的人物了,和其余场子里的人必有接触,他们就没有一些人琢磨出将来怎么办的?”
蔡十五仍旧闭口不答,刘钰故意讥讽道:“毫无纲领,则为贼寇。走一步算一步,成不得事。哪怕从一开始就琢磨招安呢,那也算是知道该怎么办。你们成不得事,那不是叫人白死?”
“一个个号称好汉,却叫人白白去死,只为一时快活。说你是贼寇,那都是夸奖你了。”
蔡十五冷笑道:“钦差大人也不必用激将手段。我们自有纲领,就不用钦差大人费心了。况且,我也听过太祖皇帝的故事,当初起兵不也是因着活不下去了而已,难不成便不是好汉?”
听到确有纲领,刘钰眉头一皱,拉过椅子坐在蔡十五对面很近的地方,问道:“我也不与你耍笑了。你或不知我的名头,但我也算是领着数万兵打过罗刹、准噶尔、倭国的。你们起事与否,在我眼里,不过小事。这些开矿的,在我眼里,也是狗屁。我一天朝侯爵、堂堂枢密院副使,你真当我是开矿那些人能支使着来对付你们的?”
“我停留在邦加,只是等待荷兰人那边准备迎接事项。在此逗留,闲极无聊,当寻个乐子而已。我们不会插手这里的任何事,真要插手,巴掌大个岛,是及得过蒙古?还是罗刹?还是倭国?多少人够杀的?”
“过几日我们便走,既不帮你们,也不帮他们。我这人,就是闲的没事找乐子。说说吧,我听听,给你参谋参谋,也好看看你们其中是不是有些人物。”
“说句难听的,你也是天朝逃出来的。你也知天朝的事,你也不想想,邦加这屁大的地方,若在天朝,只怕事都惊不动惠州府。可惠州府府尹到我家,都未必过的了门房那一关。”
“这群开矿的,在旧港呆的久了,夜郎自大,真以为天朝的钦差和旧港苏丹的钦差一样?还能管这点屁事?”
“取乐罢了。你们死活、矿主死活,与我何干?和看斗鸡、斗蛐蛐,并无区别。”
“说说看。说了,给你们条出路,我绝对不管这里的事,两不相帮。老子好说也是天朝特别大的官儿,钦命在身,说话算话。”
第272章 另一种空想(下)
最后一句话,破了蔡十五的防。
他不是旧港的土生华人,是从天朝逃出来的,如何不知道天朝的官员威势?
这邦加虽说有点锡矿,可若放在天朝,最多也就是能入州牧的眼,都到不了府尹一级。
这旧港苏丹也有钦差,可旧港苏丹的钦差,和天朝的钦差是一回事吗?
虽最后说的极为难听,可反倒让蔡十五相信了。
可不是吗,在天朝的钦差大臣眼里,自己这些人和矿主的争斗,那不就是和看斗鸡、斗蛐蛐差不多的乐子吗?
他不怕那些矿主,而是怕天朝帮那些矿主。若真的天朝这边两不相帮,反倒好了,他也从没盼着青天大老爷能主持公道。
“钦差大人若两不相帮,如何绑我?”
“废话,难不成要我堂堂侯爵,深入矿场做工,询问谁是领头的好汉?矿主宴请的时候,说起有些不安分的,我就有些好奇。”
“好奇?”
蔡十五不解何意,刘钰笑道:“好奇你们准备怎么干呗。”
“你看啊,这矿地归旧港苏丹所有。旧港苏丹和荷兰人联络,只准荷兰人来买锡。苏丹这边,是11个银元一担,包给你们的矿主,是7或者8个银元一担,旧港酋长就赚个差价。”
“旧港那一地小酋长,也好意思叫苏丹?这邦加的锡矿,估计便是旧港的大财源。如此一来,锡矿关系到旧港、荷兰人的利益,可不只是那些矿主的事。一担你们起事,这又是个岛,那还不是困死在这?而且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必要围剿。”
“若是十年前,你们还可以趁机起事,劫了船,自去海上快活。或当海盗,或去一处自立。”
“可如今荷兰人垄断着锡块出买,我估计你们也不会开西洋软帆船,跑都没法跑。但凡会当水手,估计也不会在这里挖矿,对吧?”
“所以我就好奇,你们到底是凭血气之勇的莽夫,死则死矣,死前快快活活过一场?还是说,有什么好办法,考虑到干完之后的事了?”
听眼前这位钦差大臣说到“劫船出海、或为海盗、或自立”,蔡十五内心也是颇为震动。
这个想法,他们还真想过。
当时考虑的就是干一票,抢了那些平日欺压他们的矿主的家产,劫船跑路,自去海上快活。
但之所以没办成,也正是刘钰所说的那个原因。
每年来买货的时候,才是钱最多的时候,而且还是真金白银,不是出了矿场一文不值的锡币。
可是,荷兰人从巨港苏丹那拿到了垄断权,只有荷兰人才能买锡。大顺的海商想要买锡,也得经荷兰人的手。
而矿场里,有会操控福船的,但真没有能十足把握开走荷兰人软帆船的。这就使得这个计划没办法实行。
至于剩下的,刘钰也分析的很清楚了。邦加的锡矿,若在天朝,算不得多大的财源。
但在这里,就是巨港苏丹的重要财源,也关系到荷兰人的锡块贸易,利益巨大,可以说牵扯到好几方的人。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真要是起事,必要面临几方的联合绞杀,那可不只是应对矿主那么简单。
连这种需要他们这些在矿工中颇有威望的人讨论过许多次的细节都能想到,蔡十五已然相信刘钰的话,可能真的只是来找乐子的。
确实,在天朝面前,这群人的力量如此脆弱,不值一提,可能在天朝钦差眼里就像是斗鸡斗蛐蛐一样,纯粹的玩物。
若只是像看蚂蚁打架的玩物,说出来就能让这群人离开,似也是个好事。
但即便如此,蔡十五也不准备全盘托出,而是避开了一些关键性的问题。
“我们准备起事,男女皆约为兄弟姊妹。”
“日后采矿所得,劳者均分。取其十一入公库,接济鳏寡孤独。”
“承办消费社,以众人之所需,采买粮油米面之货物,不求盈利,只求方便众人,本价本销。”
“各矿以百余人为一大家,兄弟姊妹各自承办。除十一入公库接济鳏寡孤独外,其余得利兄弟姊妹均分。”
“禁鸦片,凡兄弟姊妹不得吃鸦片。已有所染者,则众人协助戒除。”
“均土地,邦加之人口,不论男妇,皆分其地,不得买卖。而取其十一入公库。”
“如今天下人之困苦,皆因人人自私自利,无爱无情。为谋利益,不择手段,毫无关爱,人与人之间皆为敌人,互相厮杀、坑骗、压迫。”
“必要人人皆为兄弟姊妹,博爱互济。如此,则大道之行也,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
蔡十五避开了许多关键的地方。
虽然最后加上了天下大同的描述,但刘钰的西学是跟耶稣会中华区副会长戴进贤学的,就算加上了天下大同的描述,欲掩其味,可这味儿也实在太浓……
基督教空想社和本土秀才融合的味儿,实在是浓到有些让刘钰头晕。
这绝对不是大顺本土能萌发出的思想,因为大顺的主要问题是土地,是绝对想不出合作社平均、和消费社免利的想法的。
很明显,这是融合了邦加矿区的特色,照着《圣经》和《礼记》,搞出的一套适合矿区的办法。
要不是基督教,很难把天下的问题归结为“皆因人人自私自利,无爱无情”,也不可能把南洋这种资本主义萌芽极深的地方的矛盾,描绘成是“人与人之间就像在进行着一场战争,彼此敌对。缺乏博爱、自私自利、违反爱的法则的制度是一切的根源”。
虽然大顺本土也有不少空想,但那边的空想的味儿,不是这个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