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473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看了一眼恭恭敬敬的本地地头蛇,忽然问道:“我见桌上无酒,亦无猪肉,想来尔等也有不少信奉回教的。你们在这里开矿,可也问来这里做工的,是何等宗教?天主教徒也要吗?”

当地地头蛇也知道大顺禁教的消息,以为这是朝廷因此而问的,忙道:“大人说笑了。我等那里管他们是何等宗教?只要有人肯来做工,我们就要。至于是否是天主教徒,我等实在不知。”

“而且我等平日多居于旧港,非在邦加。邦加自有工头照管。我等出资、工人出力。”

“毕竟,这招工又不是考科举,还需问清楚籍贯父祖。”

刘钰哦了一声,心道这可有意思了。

天主教有强大的基层组织能力,你们这些矿主还多是一些不吃猪肉的,如今朝廷禁教,无业谋生的澳门天主教徒大量出海做工……

这些下南洋做工的,在上船的那一刻就已经脱离了宗族,也脱离了朝廷的秩序和组织。

到了陌生的地方,一团散沙一般,还有一堆可能从澳门过来找活干的天主教徒,又是在压迫严重的矿场……借助宗教的外壳把人一组织,矿工能不能起飞不知道,反正天主教肯定是要在邦加起飞的。

第270章 领导权

邦加夹在设想中的南洋三镇正中,又生产锡矿,刘钰是不希望落入到天主教手里的。

倒不是刘钰有极大的成见,而是因为如果矿工们打着天主教的旗号起事反抗,朝廷若下了南洋,必然会选择来一场“岛原平叛”,杀个精光。

哪怕朝廷很清楚,这邦加岛的天主教,只是个幌子,和太平道、白莲宗、明教都差不多,只是个组织形式,内核还是矿工反抗。

但朝廷也一定会屠干净的。

邦加和苏州的织工齐行叫歇不同,苏州的齐行叫歇,那是技术工种罢工,可以妥协解决。不是谁能都纺织丝绸的。

邦加一旦起义,人杀光了,再换一批人来干活就行,毫无顾忌。

可这么好的机会,朝廷这边却实在拿不出一个能在邦加取代天主或者回教的东西,能把离开了宗族的底层组织起来。

没听说有打着儒家旗号造反的,对南洋的基层几乎是毫无渗透力,唯一能做的就是像巴达维亚那边一样,派人去组织起义。

可邦加的情况又和巴达维亚不同,这里……这里造反太容易了,这不是荷兰人的领地,刘钰真想现在就拿到邦加,二十个军官送一批枪,就能成功。

但若是现在动手,必会引起荷兰的警觉,整个锡兰军镇以及后续的上党入赵计划也就全泡汤了。

可现在不动手,刘钰感觉就现在这局势,只怕从澳门那边贩运的廉价奴工、天主教徒就要拿到起义的领导权了。

一旦天主教拿到了起义的领导权,那这件事的性质就变了。

朝廷要是杀光了邦加的矿工,那等于是说朝廷下了南洋,要靠南洋的华人豪绅,更不可能争取到底层了。

而争取不到底层的话,朝廷在南洋站不住脚的。

朝廷不缺当官的,也不缺收税的,更不缺开矿赚钱的,死了一批抓了一批随便就能找出来一堆愿意来的。

缺的是支持朝廷、能当兵、能打仗、能定居、能干活、数量庞大的底层华人“归义军”。

而天主教若是拿到了邦加起义的领导权,必死无疑,朝廷不会手软的。

这顿饭本就无酒无猪肉,吃起来毫无滋味。如今又想到这些,总觉得这顿饭像是在提前喝几千矿工的血、吃上万矿工的肉,不由更是没了胃口。

放下筷子,刘钰便问刚才那个说要治一治刁民的矿主,说道:“常言道,蛇有蛇头、鼠有鼠王。你既说这里有不少刁民,想来在那些矿工之中也颇有威望。”

“这种人,留在这里,你们怕也觉得麻烦。杀又不敢杀,不逼急眼了,你敢动这些有威望的,其余矿工说不定就和你们拼了。对吧?”

矿主闻言大喜,连声道:“大人高见!大人高见啊。想来大人是带兵的,一定见多了这种刁蛮之辈。正是如此啊。杀又不敢杀,不到逼急的时候,确实不好动他们。一动他们,矿工定要作乱。”

刘钰笑道:“那也简单。军中专治各种不服之人,也最喜欢要这种刁蛮有勇力之辈。朝廷不曾下南洋,如今宣慰南洋,尔等态度可嘉,亦算是我这个宣慰使帮你们个忙。你们几个统计一下,将各自矿上的刺头都列个表单,我自带人去把他们抓到军中,好好教训一番。”

顿时,十余个矿主连声道谢,只觉得都是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这朝廷终究还是向着我们的。

谁家矿上没有几个有威望的刁民?或是威望极高、或是有些手段、亦或是能够服人,这种人极难对付,只能想办法使坏弄死,却不可明火执仗地杀。

连声歌颂,马屁如潮,刘钰坦然自受,毫不扭捏,又问道:“此番朝廷派我来南洋,也是因着多闻荷兰人狡诈残忍,多有天朝海外遗民受其欺辱,故而特来宣慰,亦为视察。”

“尔等刚才说,荷兰人还算好?”

矿主们也确实担心朝廷下南洋,或者与荷兰开战,见刘钰如此一问,赶忙道:“回大人的话,别处我们不知。但就邦加此地,荷兰人亦算公正。买卖公平,颇有古之君子国之遗风。”

他们说的……站在他们的角度,倒也不全是假话。

历史上,直到英、荷牢牢控制住了南洋,开始对南洋进行全面管控的时候,这些人才体会到“背后没有一个强大祖国”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

论钱,拼得过东印度公司吗?就算钱拼得过,拼得过东印度公司的二十万印度士兵吗?养的那点打手,欺负欺负挖矿的还行,敢跟东印度公司的武装部队开干?捏死你还不是像捏死一只蚂蚁?

拿战时期,英国短暂地占据过邦加,一纸命令,就取缔了矿场私人承包制,谁敢反抗?

等到日后荷兰的统治能力加强,才知道西洋人不是什么好鸟,自是盼着朝廷能够看在都是同族的面上,恢复旧日的模样。

但现在,“身旁有个强大的朝廷”,才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

因为英国东印度公司现在哪怕在印度,也只能凑出来三五千兵马,在南洋更是个放屁都不响的角色;荷兰也就管管巴达维亚以及北部沿海的一些城市,能管管走私和海盗,能遏制一下英国人来这贸易,但内里却连华人内部自己发行货币都管不了。

这种无政府之地,是商贾资产者们最最最喜欢的。

或有人想象,只要朝廷下南洋,当地华人无不赢粮景从、箪食壶浆。

但,这不是现实。

只是想象。

荷兰人现在没有完全控制邦加,不是因为荷兰人是好人,而是荷兰人连巴达维亚周边都没管明白,无力完全控制邦加。

让巴达维亚华人痛苦不堪的人头税,没收到他们头上。

对巴达维亚华人的经济管制,也没有管到他们头上。

反倒是每年荷兰东印度公司都来买锡,是他们的大主顾。而且有时候有海盗什么的来骚扰,也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船给赶走的。

现在荷兰人还没有能力完全控制邦加,而且荷兰也是邦加锡块出口的重要方向,当地的矿主自然是要为荷兰美言几句,害怕朝廷与荷兰开战,影响了他们的生意。

再往深点想,荷兰现在无力控制整个南洋。

可大顺与荷兰不同,广州到南洋,和阿姆斯特丹到巴达维亚,在空间上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真要是赶走了荷兰人,朝廷就来了,万一要是看上了邦加的锡矿怎么办?

朝廷的名声嘛……在商人心里,自来就不是很好。

索贿索钱、强迫孝敬、给官员干股……这些都不提。

万一遇到了个清官,矿工真去告状,说不定还真就管了。

矿主心想,万一遇到个戏本里包青天、海刚峰那样的官儿,听到矿工的遭遇,岂不是要拍案而起,速速查办?

那要是万一遇到个贪婪无厌的,听到了这里的锡矿赚钱,岂不是要当即索贿,先要个三成干股,再来个冬炭夏冰?

国家是阶级的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调和二字,最是关键。

封建王朝的主要矛盾是土地的矛盾,朝廷自然知道如何调和;可新时代的新矛盾怎么调和,就是包青天海刚峰复生,一时间也不会掌握怎么“调和”资产者和无产者,越是好官反而可能越不知道怎么调和,调和不好就容易搞成打压萌芽。

换位思考一下,刘钰觉得自己要是干这一行的矿主,在这里有独立的公司,那也当然不会盼着朝廷来,如何及得上现在这种三不管的自由?

也害怕朝廷与荷兰开战,自是要主动自发地替荷兰美言几句。

屁股决定脑袋,此言不虚。

刘钰倒也不介意他们现在给荷兰说好话,心说皇帝如今盯着南洋呢,为了南洋的香料和贸易、以及杜绝漕运改海运之风险、治疗自宋以来的千年夺淮之癌……

别说什么荷兰国有古君子遗风,就特么荷兰王是周文王转世,皇帝也非打南洋不可。

朝着北边拱了拱手,刘钰顺着这些矿主的话道:“人常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看来这关于南洋的诸多传闻,竟非真相?我倒是要仔细看看,万不能让一些人的一片之词,蒙蔽了圣上。”

一众矿主忙道:“大人辛苦,确实是要仔细看看清楚的。耳听为虚,有时候一些狡诈刁民,也多行违法之事,却反咬一口,这也是有的。”

“嗯……本官自会明察秋毫。那既如此,一会宴后,你们便自商议一下,将各家矿上的那些刁民头目上报上来,我且派人会上一会。若真有勇力,也好在军中谋个出路。”

待宴会一散,跟着刘钰的军官保持着应有的礼数,待离开后,这才破口大骂这顿饭吃的没意思。

刘钰则在港口最好的一处宅子里休息,宅子的主人自将这里让出来供刘钰居住。

矿主这边办事倒也麻利,第二天一早来拜见刘钰的时候,各个矿场上的“刁民头目”名单就一并送了过来。

刘钰随便扫了一眼,问了一下谁家的矿场距离最近,捻出那张写着“蔡十五,陆丰人,善拳脚,多半杀过人,为逃朝廷律法制裁,避祸下南洋,素来不服管教”的条子,笑道:“就他了。来人!集结队伍。”

很快,一个连队的陆战队集结完毕,刘钰要了一匹马,带着队伍开进了矿场。

一到矿场,就看到一群黑乎乎的矿工已经在这里等着了,估计早就得了消息,今日不用上工。

刘钰虽没打仪仗,可矿主和公司经理还是命这些人都跪下,恭迎钦差大人。

一众灰头土脸的矿工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戏文总看过,听到钦差大臣的名号,自是吓得跪在了地上,也不敢说话,只是不断磕头。

等众人磕完头,刘钰眯着眼扫了一圈矿工,问道:“谁叫蔡十五?”

没人站出来,一旁的矿主却在刘钰身边悄悄指点了一下,刘钰一眼望去,是个精壮汉子,个子不高,但很粗壮。

直接一挥手,几个士兵直接冲过去,把蔡十五拖了出来。

刘钰故意这么做,就是要看看矿工的反应。果然,蔡十五一被拖出来,这些矿工立刻聒噪起来。

有些觉得钦差大臣多半可能是好人的,喊道:“大人,冤枉啊!”

而有些二愣一些的,便直接喊道:“凭什么抓人?”

见矿工如此反应,刘钰也确信这人确实是矿工中的大哥,当即喊道:“警戒!”

真正上过战场、去过日本京都放过火的陆战队立刻列阵,肃然的杀气和黑乎乎的刺刀,立刻压住了这些矿工的聒噪。

两个人架着蔡十五到了刘钰身边,刘钰也不下马,只是用马鞭指了指他问道:“你就是蔡十五?”

蔡十五看了一眼旁边的矿主,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知道这是矿主要弄死他。

于是便扯着嗓子,用有些难懂的官话回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老子便是蔡十五。要杀便杀,老子要是求一句饶,是你养的。”

“嘿!有点意思。”马上的刘钰忍不住笑了出来,那些素来敬仰刘钰的陆战队军官立刻就要抽蔡十五,喝道:“进死恁娘的,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这么和鲸侯说话?”

刘钰挥挥手,指了指远处的一处房屋道:“押到那去,我要和他谈谈。把守房门,不准外人进来。”

第271章 另一种空想(上)

被拖着进了屋后,蔡十五倒也没有多害怕,无非一死而已。

两个军官跟在蔡十五的身旁,可能是因为刚才蔡十五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的,两个军官有心让他吃点亏,捏在他肩膀上的手劲极重。

刘钰拖了把椅子一坐,开门见山地问道:“信洋教吗?你们一起干活的,信的多吗?有在矿工里传教的吗?”

蔡十五冷哼一声道:“钦差大人要杀便杀,要剐便剐,指望我出卖别人,钦差大人还是免了吧。当官的每一个好东西,老子要是求饶,不是好汉。”

刘钰闻言却笑道:“看得出,你在惠州府的时候,是受过官绅勾结的欺压?对朝廷的钦差大臣毫不信任啊。怎么,就没看过钦差大臣、八府巡按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的戏?”

他也没去问蔡十五到底在惠州府经历了什么,但猜也能猜个差不多。可能形式不同,但本质区别不大,在文登也算是见过数万饿殍、见识过金矿勾连官府,底层的事有时候远超丰富的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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