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而是诸如何心隐、黄宗羲、李塨、颜元等人设想的“复古味儿”。
企图重新把现代的生产资料和交换手段硬塞到已被它们突破而且必然被突破的旧的所有制关系的框子里去。基本上等同于把已经露出头来的孩子,再塞回母亲的肚子里。
是何心隐的萃和堂:理想化的农业宗法制,冠、婚、丧、祭、赋役,一切通其有无。以宗法为核心,力求宗族和谐,内行私法,族权至上。
是颜李学派的复古构想:均田、井田,官家取十一税,严禁买卖;废除科举,乡里推选乡贤;农兵合一,复职业武士制度;严格审查四民制度,工商业者不得买卖土地;禁止雇人佣耕。
听起来都挺好,但仔细一想纯粹反时代而动。
大顺主流空想、或者依托儒家空想出的味儿,闻起来好像和蔡十五说的差不多,但仔细一品,就能品出来又完全不一样。
后者的核心是理想化的宗法制、行会制、纯粹毫无萌芽的封建制,要复周礼封建。
前者的核心是博爱、公义、反自私自利、道德,原始平均主义。
刘钰呵呵一笑,连连摇头,心道这一套空想也是玩不转的,这是要把邦加建成地上天国啊?
蔡十五自觉自己没有暴露太多,刘钰却被这味儿刺的鼻子疼,笑了一阵后道:“行了,我虽不是天主教徒,但我的老师是,我也略懂一些。提出这个的,保准是个信基督的。关键是这玩意儿也不对啊。”
“既说人间的一切罪恶根源,是缺乏爱,以至于自私自利,而至人与人都是竞争状态。那买卖本身,不就是贱买贵卖吗?你们既然做生意,还是要卖矿,那岂不是自相矛盾?天主教好像是觉得做买卖有罪吧?不对,是贱买贵卖有罪,但你不贵买贱卖,也没法做买卖啊。”
蔡十五也只得摇头道:“我虽不太懂,他也听他讲过道。他说,人从事贱买贵卖,在两种情况下不受谴责,是没有违背仁爱道义的。”
“一种是获得适当的利润,用于养活一家老小,或是接济穷人。而不是把盈利的钱投入到再生产,继续扩大盈利。”
“另一种,就是无心的。买的时候没有想着贵的时候卖出去,但真要到了贵的时候卖出去,既是无心的,物价变动了,在卖也不是自己的罪。”
“我们是第一种,我们卖了得了利,是为了养活众人老小,接济穷人。而不会为了赚钱、雇更多的人、赚更多的钱……所以不算罪。”
“而且我们卖东西,是不盈利的。只是方便众人,诸如粮、布等物,我等不产,则从外面购买,平价销给我们内部所需者。”
刘钰听到这,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扯淡!别寄希望于爱啊、仁义啊之类的东西。”
“我也不是打击你们。一地、一城,就想建博爱皆为兄弟的地上天国,是建不起来的。就算你们这么搞,几年之后,肯定又是旧一套。”
“你们这批人成了矿主,却雇佣更便宜的人来干活,你们分红,新来的那群人只出苦力。”
“你们要是就这么玩,也别折腾了。折腾也是白折腾。路子不对。”
“不过你们也算是些个人物了。这样吧,我给你条出路,你跟着我当兵,如何?不只是你,我要把你们这些领头的,都带走。”
第273章 缺文科生的大顺
“钦差大人却是小瞧了我!”
“我虽匹夫,却也知道,一诺千金。既和兄弟们约好了共谋大事,事发之前,却为自己前程跑了,猪狗不如。便是一群狗打架,也没见过头狗因着主人的一块骨头就弃了身后的弟兄。”
刘钰心道我可没小瞧你们,你们这一套太有蛊惑力,要不带走你们,使之瓦解,等老子回来下南洋的时候,邦加就全员天主教了。
可惜现在也拿不出更好的东西来夺取领导权,儒林的那一套说辞,在底层,尤其是朝不保夕的矿工这里,毫无影响力。
甚至都不如隔壁旧港宣慰司信的那一套,那一套还能因为反对腐化等圣训宣布旧统治者是异端。
大顺下南洋的难点重点,不在于打赢。打赢就像是大人大小孩一样,既不可歌可泣,也没什么振臂一呼,荷兰人根本凑不出多少兵。
难点在于打赢之后怎么统治。
别的地方还好,朝廷可以照原本旧制,保持朝贡体系就好。
但邦加作为将来军镇的要地,真要是天主教成了事,那都不用想,朝廷绝对不可容忍,屠戮个几千上万人而已,对朝廷来说常规操作。
换成谁都一样,换成大唐,在和黑衣大食对抗的关键阶段,若四镇之龟兹一夜之间绿了,大唐会不会屠干净再移民?还是会念及“矿工起事,借由洋教组织,实属无奈,亦朕赤子”,就放任不管?
都一个鸟样。
刘钰看看蔡十五,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心道哪怕你们但凡举着一丁点儒家的大旗,哪怕明教白莲会党呢,凭我在朝中说几句,朝廷说不定也能容下。
“你是好汉,但正因你是好汉,我才要带你们走。两三年后放你们回来,到时候自有说法。”
“我猜你们琢磨着起事成功后,与荷兰联系。希望给荷兰缴纳人头税,降低锡块售价,确保荷兰对锡块买卖的专买,从而获取荷兰的保护,对吧?”
“若是连这一步都没想到,那你们这群人就是群傻子,成不得事。”
蔡十五的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这等机密事他刚才可是守口如瓶,确实一句都没提。
但刘钰说的,却像是听到了他们密谋的那些话一样,蔡十五甚至怀疑里面有朝廷鹰犬去告密了?
那个被革除了功名的信主的秀才,确实是这么说的,认为周边的局势复杂,而且邦加要卖矿才能维持下去,想买矿的人很多,可最有实力的还是荷兰。
荷兰定也希望控制邦加的锡矿,故而若想成事,必要依附于荷兰。
只要荷兰支持他们自立,就可以认可荷兰的统治,给巴达维亚交人头税。如此,事方可成。
刘钰瞥了一眼闭口不言的蔡十五,冷嘲热讽。
“那你们可真是找对人了。找荷兰?嘿……”
本闭着嘴不想说话的蔡十五,被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冷笑一声道:“不找荷兰,找谁?”
“我等小民,在中土的时候,朝廷尚不在意。难不成到了南洋,朝廷就转性了?在意了?”
“但凡能活下去,谁肯离乡,来这南洋矿里求食?”
话语中透着悲愤,但却并没有失望,因为从来不曾希望过。
刘钰听了这话,也不着恼,心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指望官方移民,就大顺这基层组织能力、这信仰凝聚力,南洋官方移民就是一场灾难。
只能用这种类似于“圈地运动”的方式,英国是逼着农民进工厂,大顺则是逼着百姓下南洋。
虽不是主动为之,但凭闽粤的土地稀少和人口暴增,这种非主动为之的数量,也远胜主动的圈地运动。
朝廷既是要下南洋,邦加的事,主动权就不可能让到天主教手里。
刘钰佩服他们抗争的勇气,也明白他们所做的一切在他的三观里都是正义的,哪怕是披着宗教的外皮,依旧瑕不掩瑜。
但,不行。
他们设想的那些东西,朝廷可以给、可以赐予。
但不能由着他们披着天主教的皮去主动争取到手里。绝对不能。
历史上英荷战争后英国短暂了控制了邦加,刘钰最服气的、认为英国最强大的“理藩院”在邦加考察后得出结论:矿主的多重剥削,使得华人矿工的劳动意愿极小,严重影响了邦加锡矿的产出。
于是花钱从邦加矿主那里,买断了所有华人矿工的债务,将邦加收为直辖,踢开了承包矿场的中间商,而是组建了以华人矿工为主体的公司,由矿工们自组织,自负盈亏。
没有中间商赚差价,短时间内,极大地提升了矿工的劳动积极性。
虽然,垄断的本质不变,东印度公司依旧控制着买锡的价格,赚取超额利润。但对于那些矿工来说,纵向对比,确实比以前更好了。
也虽然,这一次的改革,就像是英国在巴达维亚的土改一样,最终要考虑利润,闹成了笑话和麻痹。
但,这为大顺下南洋后如何治理,提供了思路。
后世常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但大顺现在面临的局面,是诡异的缺乏“文科生”,尤其是缺乏优秀的、能和英国“理藩院”媲美的文科生——考古学、语言学、社会科学、历史学等等。
这是想继续当“天朝”所必须的人才。
英国当“天朝”的时候,它的“理藩院”水平极高,人文社会科学水准极强,所以可以在爪哇搞社会调查,指出爪哇的农业问题和阶级问题;可以通过考古学、心理学、社会学、历史学,对“藩属”分而治之,分化矛盾、制造矛盾,甚至人为造出一个个民族。
科学无关道义,在道德上,是可以逆练的。
大顺现在不缺理科生,全世界的理工科水平此时也就那么回事,除了像是航海钟之类特别精密的高精尖技术大顺欠缺,剩下的其实基本追得上各国的步伐。
尤其是刘钰搞另起炉灶之后,在高等数学和机械加工之外的学科上,大顺真的不差。毕竟别的学科,现在也才刚起步。
大顺也有“文生”,但距离文“科”生还差了大截。
也有礼政府、“理藩院”,但就凭他们管琉球都能让琉球的和学搞垮了汉学的水准,指望他们管南洋?
那还不如直接也别下南洋了,省下钱蠲免天下钱粮吧。
否则肯定会管出一大堆和天朝离心离德的华人反抗军。
想当天朝,而不是强大的中国,就必须补上文科生这个短板。暂时没法补,那就直接抄。
中国是国家,天朝是一种政治理念,二者就像是黑白和长短,是不同的属性。
这种情况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想想英国在殖民地的一些统治术、以及如何能分而治之、如何能培养出一批亲英派的做法,一些手段拿来用还是可以的。
对邦加的统治,重点在于这些矿工,而不是那些依附旧港苏丹的矿主。
完全可以借用英国的手段,朝廷“赐予”矿工们自己组建公司、朝廷贷款支持的方式。
但现在,天主教的空想许诺,眼看要把大顺将来在邦加的统治基础都拉走,这是刘钰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一旦这些人成了事,他们根本不清楚一切都是因为他们自己的抗争,反而会以为这是上帝的恩赐,天主教在邦加矿工这里就算扎根了。
现在蔡十五油盐不进,有些话现在也不可能说,更不可能告诉蔡十五,朝廷将来要下南洋,你们再忍耐忍耐,朝廷一来,就会改善你们的生存状况——且不说这些机密现在不能说,就算说了,这群对朝廷毫无信任的人也不会信。
百姓又不傻,只有看到朝廷做了,才会相信。在没做之前,说破大天,就凭朝廷基层官僚为朝廷树立的形象,不会有人信的。
再看了一眼蔡十五,刘钰咬咬牙,喊道:“传令,集结队伍,所有陆战队在矿场集结。大炮架起来,准备按名单抓人!”
蔡十五猛然暴起,怒道:“钦差大臣说话不算话!你说两不相帮的!”
刘钰道:“我就是两不相帮。我要是想帮他们,何必这么麻烦?”
说完,将人把蔡十五绑起来,堵住了蔡十五的嘴。
直到部队在矿场附近集结完毕,刘钰也露出了獠牙,拿着矿主提供的名单,带着部队直接冲入各个矿场抓人。
将近三十个“刁民头领”被抓住后,愤怒的矿工在大炮和刺刀的逼压下,已经到了愤怒的临界点。
但大部分矿工都不是本地的土生华人,而是从大顺下南洋的。
朝廷在他们心里的威势还在,看着钦差大臣的大旗,终究也只是在外面聒噪。
若是没有千百年积压下的恐惧,换了别人的旗帜,早就打起来了。
群龙无首之下,这些矿工又分属于各个矿场,不同的矿组,带头的都被抓起来,这时候也实在没有能力做出太大的动作。
双方对峙,矿工们并不是太怕陆战队的刺刀,而是更怕钦差的大旗。
一片混乱中,陆战队压住了局面,后面传出话让众人安静,一会钦差大人自会出来给个说法。
矿工们纷纷席地坐下,静静等待。
房间里,既有好汉,也有怂货,威逼利诱之下,很快就有人供出来谁才是刘钰真正要找的人。
年纪不大,二十五六岁,正要询问,不想对方却用一口子松江地区的口音先叫了一声“鹰娑伯”。
第274章 信了个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