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碑文可想而知,大体就是两部分。
第一部分,这次叫歇罢工的缘由,一定是织工里面有坏人,心怀鬼胎,用心险恶。
但是,大部分人是好的,是被蒙蔽的、不明真相的。
所以,第一部分说:【某不法之徒,不谙工作,为主家所弃,遂怀妒忌之心,倡为帮行名色,挟众叫歇,勒加银,使机户停职,机匠废业……】
第二部分,肯定是怎么解决。
但这个时代不是19世纪的美国矿场铁路,机械时代随便抓几个人就能干,敢闹事的直接让公司枪手打死完事。
这时候是手工业工厂,织工是需要技术的。
这不是后世的蒸汽机纺织厂,抓个包身工就能操作机器。能织绸布的,这时候克也算是技术工种了,所以还不能杀。
只好妥协了一下,从原来的按天算工资,改为了计件工资;每年的六月初一、七月初一和八月十五,机户得多给机工一钱银子,作为福利。
从按天算到计件工资、再到给酒钱福利,整体上也算是增加了工资,这件事也就这么解决了。
最后,朝廷、何君衡等资本家、织工代表等几方人,一起在苏州府立了碑文。
其碑曰:
嗣后如有不法棍徒,胆敢挟众叫歇,希图从中索诈者,许地邻机户人等,即时扭禀地方审明。应比照【把持行市律】究处,再枷号一个月示儆。
这个碑文最重要的一点,就在于这个【把持行市律】究处。
因为,之前没有爆发过类似的齐行叫歇的事件,哪怕是县令大老爷断案向着何君衡,耐不住整个苏州府的织工都罢工了,县令怕闹出大事,也是头疼。
按照啥法律判?
翻了《大顺律》翻了半天,也没找到类似的情况,更没说该怎么处置齐行叫歇事件。
但立了碑文之后,也就有法可依了。
顺承明制,《大明律》之《户律·市厘·把持行市》罪,大顺基本也就是照抄过来了。
《户律·市厘·把持行市》律,在《大顺律》里排在第149条,下辖15个小款。
包括牙行、对外通商垄断、朝鲜琉球朝贡贸易反欺诈、漕运中途勒索、府兵盗卖半官方的马匹、汉苗交界处贸易准则、衙门和官方买卖等等。
全,基本是挺全的。就是有些跟不上时代了。
比如现在松江的贸易公司的买卖制度、比如虾夷的买扑承包,就完全套不进去,只能特事特办。
依《大明律》之条款,“把持行市罪”基本有三种处置方式。
杖八十。
这个不给钱贿赂,正规执行的话,必死。
鞭笞四十。
这个当时死不了,但基本上也差不多。
大面积的背部鞭痕,缺乏处理,很快就会葡萄球菌感染,最后“发疽而死”。
最后就是“如盗窃论”。
至于之后断案怎么断,也就很清楚了。
如盗窃罪的前提,是在贸易交易中用非法手段拿到了利益、并且拿到手里了、退赃也不管用,一律按照盗窃罪处理。
那么,如果日后织工在齐行叫歇,并且取得了胜利,争取了涨工资等利益,全都按照“把持行市”律之“如盗窃论”的盗窃罪处理。
依《大顺律》之规定,盗窃未遂者,鞭笞四十。
但如果已经罢工成功,增加了工资,那就不算盗窃未遂。
钱都拿到手了,工资都涨了,肯定是已遂啊。
而同时,古代中国的律法对盗窃罪罪额的规定,是比如十个人合伙,偷了100钱,每个人不是按平均10钱的罪去定罪,而是按照每人都偷了100钱的罪去定罪。
所以,一旦叫歇成功,每个人涨了一钱银子,那么全行业1000人,就算100两的大盗窃罪。
“依罪,盗银百两,流三千里戍边、免刺字、杖四十”。
基本上,这件事勒石之后,齐行叫歇的成本就大规模增加了。谁也不想最后流刑三千里。
这件事既算是所谓萌芽的一个证据,也算是朝廷根本不懂啥叫新时代的一个证据,甚至都没有专门立法。
旧的《大顺律》修修补补继续用,而修修补补的《大顺律》里关于“把持行市”的律法,抄的是《大明律》。
《大明律》中,关于把持行市的法律,抄的是《唐律疏议》。
基本上算是千年前的棍子打现在的人,一杆子抡到西域还是万里佛国的时候了。
如今史世用又把巴达维亚那边的话一传,皇帝自然想到了几年前织工叫歇的事。
不得不把刘钰、刑政府尚书、户政府尚书等几个人全都召见到身边。
李淦并没有单独召见刘钰询问这件事,也没有上来就问类似的事如果发生在大顺该怎么解决。
待人都来了后,转而询问刑政府尚书,如果巴达维亚的事发生在大顺,该怎么判刑、依何等罪?
刘钰跟睡着了一般在那杵着,皇帝不问,他也不说话。或者,他根本没把这件事当个事。
皇帝问刑政府尚书,刑政府尚书便从专业角度先谈道:“陛下,臣以为,此事之首罪,当在糖厂承包者。”
“若在本朝,瞒报人头、拒缴丁税、数额较大,按例当杖八十,追缴欠额。”
“但此事……若真这么办,臣等考评之时,也定会给当地县令安一个‘考核乙下’的差评,基本上这辈子仕途也就到此为止了。若是这般做,糖厂必要倒闭歇业,雇工闹事,必要大乱,这是只知律法而不知变通,实难堪大任。”
“但此事,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早晚还是要出事的。”
“所以当地县令多半觉得,只要不在我任上出事就好,自己也不捅破这层窗户纸,留给后来的人去解决,只要别在我手里出事就好。”
“最后越压越多,将来爆出来的事也就越大,早晚会有倒霉的,可别是我就行。”
“不过,本朝既已免了丁税,此事倒也不用考虑。但商人求利,毫无道德,多半还是会压榨。压榨过狠,纵无丁税,雇工依旧闹事。”
“所以,此事……无解。”
“最好的办法,也就是不准开办糖厂等等。此谓之治本之法。”
“亦或者,复《周礼》之旧制,皆收官营,再置官籍工匠,尽归匠籍,专门管辖。”
刑政府尚书回完皇帝的话,又悄悄看了眼刘钰,又补充道:“陛下如何问,臣就如何答。至于做不做,那就不是臣所能建言的。或陛下圣裁、或天佑殿众议。”
皇帝知道刑政府尚书是在做老好人,也不在意,笑着看了看刘钰,道:“鲸侯听完这话,是不是肚子里准备了千句百句准备反驳?朕想想啊,你都准备用什么词。嗯……因噎废食?这四个字,肯定都到嘴边了吧?”
第240章 皇权最可信的刀
几个大臣都笑了,刘钰心道我压根就没想说什么“因噎废食”之类的话。
可皇帝都这么说了,自己不接话,怎么显得皇帝英明神武、判断准确、识人精准?
只好故作一副尴尬地像是“因噎废食”已到了嘴边、又被他咽回到胃里的模样。
演了半晌,才道:“臣以为,这事儿其实很好解决。日本吃糖,糖卖不出去,就打一顿日本,让他只准买本朝的糖;印度人也吃糖,糖卖不出去,就打一顿印度,让其不准买英国的糖;波斯人还吃糖,那就打一顿波斯,不准其买荷兰的糖,这就不解决了吗?”
旁边几个大臣都憋着笑,心道这番话我们也猜到你会这么说。鲸侯啊鲸侯,人家是外圣内王,你是死抱着霸道不放了。
有一两个知根底的,也觉得刘钰满脑子就是开战。
漕运改海运,开战,只要没有南洋的海上威胁,海运就安全;天灾,便宜招兵、日后开战,把灾民往虾夷等地运,或是垦蒙、垦西域;瓷器卖不进日本,商船被限制数量,开战,打到把瓷器卖进去为止;如今更是连白糖红糖冰糖,都直接琢磨开战……真是,无语。
也有的想,得亏丝绸、瓷器、茶叶等,好卖。若是这些东西也不好卖,或者人家闭关不买,勒令节俭,岂不是要从日本打到欧罗巴,就为了卖茶叶?
这话别人说,多半会觉得实在暴论。但刘钰在朝堂上天天讲、日日讲,这些人都听麻木了,反倒觉得若刘钰不这么想,才是大大的有问题。
说完了常说的言论,刘钰又道:“至于说商人求利无德,此事……前朝有优免的时候,多少人带地投效,逃避正税。有功名才优免,我也没见他们读圣贤书的,便比商人德高多少。”
皇帝哈哈一笑,刘钰举得这个例子实在是不太好听,但现实总不是那么美好的。
李淦心道,朕还是了解你的,连你想说什么词都想好了。你举的这个例子,实是在朕的意料之中。看来你还真的怕这荷兰人的话?还是觉得朕真的会因噎废食?
然而,实际上刘钰还真不怎么怕瓦尔克尼尔说的那些东西。
荷兰是荷兰、大顺是大顺,两边的情况根本不一样。
瓦尔克尼尔的担心,在刘钰看来,那就是一个自以为自己了解中国的外国人,用着荷兰的经验来理解中国的事务。
对大顺而言,手工厂起义反抗这种事,小事。
相反,对内倾销、小农破产、男耕女织解体,这才是大事。
荷兰不怕后者,反倒怕前者,因为荷兰根本没有后者;但大顺根本不在乎前者,怕的是后者。
虽然两者是一体两面,但荷兰人下毒的方向,下错了。
刘钰不是荷兰人,很了解大顺的情况,所以他搞得那些手工业工厂,有一条明显的界:前期坚决不碰纺织业等“敏感”行业。
大顺不缺劳动力,也不需要搞什么圈地运动,就靠正常的兼并、甚至是抑制兼并政策下的无地流民,都用不了。
就算皇帝现在脑子锈了,真的用了北派儒生的“三十年地租赎买政策”,实现了全国均地,那也不会缺劳动力。
此时整个世界的蔗糖市场,也就能容纳三五十万工人,这里面还包括奴隶、砍甘蔗的农奴等等。
实际上此时全世界的消费能力,纯粹的制糖厂的产业工人,哪怕是现在没有蒸汽机靠牛马拉绞盘,最多也就容纳个十万人顶天了。
而且各国都流行重商主义,高关税壁垒,都想当只吃不拉的貔貅。大顺拼了老命最多也就能容纳个三五万人劳动力。
这点人,够干啥?莫说不可能全都一起起义,就算一起来,三五万人,朝廷放在心上吗?
所以刘钰一直认为,此时的世界市场太小了,此时全世界可能都容纳不下一个前蒸汽时代手工业工厂化的苏南的生产力,甚至都不用整个江苏。
一省先工业化的本质,就是把国内的其余地方当殖民地,迅速瓦解掉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单就这一点,皇帝肯定是不允许的。
想这么搞,肯定是割据一方,或者是乱世扯旗,造出一隅之地的山巅之国、地上天堂,将其余地方当殖民地,也不废话,直接倾销瓦解旧有的经济基础,简单有效,顺带才能迫使朝廷应对大规模起义。
但在朝廷内,这么搞就是找死了。朝廷制度的支柱,是小农经济,谁当了天子都要想办法抑兼并、稳小农。
瓦尔克尼尔把巴达维亚那屁大的地方,刻舟求剑一般来恶心大顺,实际上说句难听的,就大顺立国这不到百年,三五千人规模的起义,那叫事儿?少于四五万、不能震动三州五县规模的起义,都没资格在史书上留名。
手工业革命带来的“皇帝眼中的危险”,刘钰早就画出了一条红线,根本碰都不碰。
而红线之外的种种情况,哪里算因噎废食,最多算是吃菜的时候菜上面沾了一块锅上的黑锅巴。
反倒是瓦尔克尼尔的话,反向会提醒皇帝,要对外扩张、夺取市场。
因为,有些事走到这一步,皇帝心里很清楚,是退不回去了。
退回去的路,无非就是北儒那一派的老生常谈,井田制的种种魔改变种。
颜元和李塨的那些三十年地租赎买之类的扯淡想法,不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