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人们笑着分了华人的财产,数百个城外起义者被抓来,带着镣铐。人们就像是宰羊一样,笑着用刀子捅进他们的喉咙,用盆接着血。】
第238章 恶毒
巴达维亚城中的近万华人,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年对他们的意义了,更不会知道可悲的人性会怎样经不起诱惑,一个一起吃饭喝酒的邻居,会毫不犹豫地拿起棍子打死自己,只为了一头猪。
城里的近万华人也不会知道,原本历史上,拉杆子起事的那群人,反倒存活率更高一些。
有跑到山区的、有去婆罗洲成事的,也有继续斗争掀起华人和爪哇联合大起义的。
从巴达维亚转战中爪哇、东爪哇,坚持斗争到三年后,荷兰发现没有华人巴达维亚就是一座死城,不得不又重新引入华人。
最终起义军的许多人存活了下来,在东爪哇扎根。
而城内观望的、听从甲必丹命令的、关闭门窗不出来的,却几乎被屠戮殆尽。
事后,一些城内幸存的人,恨极了城外的起义者,认为如果不是他们起义,自己也不会被屠杀。
或者,逃回广东的一个名叫林恒泰的商人,评价道:“对此应该负责的,是巴达维亚的野蛮的总督,而实际上,这种行径是连荷兰国王也一定认为是过分的”。哪怕经历了这样的事,依旧想着的是“皇帝国王是好的、底下的贪官污吏坏官是坏的”。
然而,林恒泰可能至死都不知道,这时候荷兰,根本没有国王。巴达维亚也不是荷兰的,而是公司财产。
以死斗争则生、怕死妥协则死,现实就是这样残酷。
就像是那个德国木匠史瓦兹的回忆里的那支枪的主人,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还想着做个良民、保存自己的家业,手里有枪,却最终被人用捣米杵打死。
而城外那群乌衫党、无裤汉,裤子都穿不起,拿着竹片、杀猪刀、糖厂的工具、耙子,甚至枪都没有几支,却转战爪哇,最终活了大半。
起义开始时最大的一场伤亡,还是10月8号,冒死攻打巴达维亚城门,朴素情感下想要拯救城中的同胞时死伤的。
而城内的有居留证的同胞,则在那天晚上激战的时候,听从甲必丹的命令闭门不出,直到第二天晚上荷兰人打退了攻打城门的起义军、10月9号晚上大屠杀开始。
即便是最高等的华人,命运也差不多。连富光的产业被抢劫和没收、媳妇娘家人花钱贿赂没有流放到开普敦,而是流放到了安汶;三个早早向总督报告华人可能造反的华人雷珍兰,死了两个,一个以莫须有“谅甲必丹应知糖厂之事”咬了连富光,成了新的甲必丹。
只是这一切悲剧,此时已经不会发生了。
于是一场悲剧,变成了一场闹剧。
反抗的核心力量出走,在火山聚义起事,没有连片连天,却连杏黄色的大旗都不敢挂。
反抗的支柱力量顺从,拿了居留证远走锡兰,在那里开始新的奴工生活。高呼吾皇万岁,对未来憧憬着期待。
原本最悲惨的、屠杀中死的最多的城内华人,靠着十天的闭门,证明了自己对巴达维亚的重要性,缺了他们巴达维亚就不再是个正常运转的城市,同时也证明了他们是一群最听话的良民,不管巴达维亚归谁。
于是大顺这边心里也有底了,朝廷喜欢听话的人,将来攻下巴达维亚,稳定不是问题。
最富有的甲必丹、雷珍兰、包税人们,举杯相庆。庆贺那些起事的泥腿子,被朝廷也认证为“冥顽不灵”、不再是“官逼民反”;庆贺城外的那些不安定因素的奴工,远走锡兰,不会牵连和威胁到他们了。
……
此时此刻,城外。
成群结队的奴工,从香料种植园、糖厂、甘蔗园里被驱赶出来。
承包者驱使他们走到门口,在荷兰火枪兵和大顺火枪兵的监视下,统计姓名、祖籍、何时来的巴达维亚等等事项。
很多荷兰人心知肚明,这些奴工都是承包者用各种手段,悄悄运来的。自上而下,都收了钱、疏通了关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连他们自己都没想到,巴达维亚郊外的华人数量居然有这么多。
好在此时此刻,这些人不再是威胁。
而是每一个人头,意味着三年六个银币的人头税,一旦统计出了数量,大顺那边会直接给现钱。
虽然会把钱给到华人手里,但给到华人手里,在荷兰人看来,这更好。
到了锡兰,就有伪造数量的机会,一千人只说死了一半、船沉了一半,6000个银币走公账的,留个2000就够了,剩下那些人不需要发正式的、需要做账的居留证,让他们留在锡兰就是了。
至于中途扔海里,荷兰人此时已经不做考虑。
大顺这边明确表示,枢密院会派人跟着,而且让荷兰人放心,派来的人许多都是海军出身,绝对不晕船。
到了锡兰那边,枢密院也会在那里建立一个侨民部门,“帮助”东印度公司度过移民前期的混乱。
为何不是外交部出面,因为史世用这一次来,也传达了另一个消息。
荷兰东印度公司没有资格与大顺的外交部交流,大顺就算再放下天朝身段平等外交,也不可能去和荷兰下属的一个公司平等外交。以后东印度公司与大顺打交道的部门,是枢密院。
糖厂门外的高地上,陪在史世用身边的瓦尔克尼尔看着手中数字不断增加的统计名单,心有余悸。
他知道巴达维亚欺上瞒下,历任总督……当然也包括他在内,都琢磨着怎么搂钱,肯定会有大量的没有居留证的华人。
可却也真没想到,华人的数量竟会有这么多。
所有人都知道,承包糖厂和香料种植园、或者庄园的承包者,乐于使用华人奴工,因为可以用“敢闹事就向荷兰告发你没有居留证”为理由,压低工资,省下人头税。
可这数量,着实太大。
心有余悸,也是因为如果没有大顺出面,这群人真的全员参与暴动,只怕就是一场不可收拾的局面。
此时此刻,他真的很感激大顺朝廷。
现在,对华贸易没有影响、巴达维亚的“多余”华人问题也解决了,他这个总督总算是坐稳了。
这里面的根源问题,瓦尔克尼尔心里很清楚,是荷兰垄断,把糖价压的太低、以及拉屎都要交税的政策。但他却当着史世用的面,咒骂这些承包糖厂的商人。
“特使先生,连我这个总督都不知道,原来他们隐藏了这么多的非法人口。这些奸商,逃避雇工的人头税。我想,贵国也一定有类似的人群。或许是土地主、或许是商人。”
“总之,这些人败坏的道德,是一切混乱的根源。他们的欺瞒,差一点导致了巴达维亚的毁灭。这种事,我们是要严肃处理的。”
“但请特使先生放心,他们移居锡兰之后,绝对不会受到这样的悲惨的待遇。至少,会比现在的生活更好一些。公司也会履行自己的承诺,等到服役时间一到,我们会分配给他们土地以谋生的。”
史世用心想这道德败坏怕是必然的。
谁交人头税谁就要破产、谁不低价用奴工谁就还不起高利贷,你做好人你就要破产,最后上来的肯定都是坏人。说到底,不还是你们公司的法度制政有问题?
“总督阁下,如果你们稍微抬高一些蔗糖的价格,也未必如此吧?我可是听很多人向我抱怨,说贵公司收价太低,又不准私人转卖。”
瓦尔克尼尔丝毫没有尴尬,笑道:“特使先生,就算公司提高了糖的收购价,这些承包者就会多发工资了吗?况且,这里面的根源,也和贵国息息相关。如果贵国不攻打日本,并且强迫日本断绝与公司的贸易,今年蔗糖的收购价是可以提高一些的。您在日本多年,应该知道公司每年会运往日本很多的蔗糖,而且日本人喜欢糖,他们也不会种甘蔗。”
“特使先生,如今和从前不一样了。帆船将整个世界联系到了一起。贵国对日本的一场战争,可能会引起数万里之外的巴达维亚的唐人糖厂雇工无法生存。”
“整个这件事,并非全是本公司的责任。希望特使先生转告你们的大皇帝陛下,不要轻易做出改变。任何的改变,都可能会引发意想不到的后果,没有人可以预测经济,也没有人可以预测到任何改变对整个世界带来的影响。”
史世用不置可否,瓦尔克尼尔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恶毒的一段话。
“我听说,贵国正在兴办各种手工业工厂。而且我从甲必丹那里听说,贵国最喜欢的是借鉴历史。我希望,巴达维亚的事,贵国也能有所借鉴。”
“兴办手工业,是一把双刃剑。任何一场意外、天灾、战争、减产、市场变动,都可能导致从业者无以谋生。而这些无以谋生的从业者,将是混乱与暴动的根源。”
“东印度公司拥有从欧罗巴到波斯、再到爪哇、日本的广袤市场。在面对一场意外的时候,依旧差一点造成这么大的混乱,甚至无法保证几万华人的就业。贵国如果兴办工厂,是否能够保证永远不会出现任何的意外、导致产业破产、从业雇工失业呢?”
“这些人,失业后会反对巴达维亚。那么,如果在贵国,他们难道不会反对朝廷和皇帝吗?”
“贵国如果想要稳定,还是不要兴办工业了。有个叫科尔贝尔的法国人,他是法国的户部尚书,曾说过:税收就像是拔鹅毛,拔更多的毛而不让鹅吃痛而叫。”
“我听甲必丹说过,贵国有盐铁专营的政策,这就是一个极好的拔鹅毛的方法。贵国拥有广阔的土地、人口,如果公司也拥有这样的人口和土地,也不会选择商业和贸易,只要收消费税就够了。兴办手工业,对贵国而言,有弊无利,甚至可能会引发一场场的叛乱。”
“几年前,你们的松江、苏州,不是就爆发过织工的齐行叫歇罢工吗?相对于从他们身上收到的利益,或许,防备他们反叛要花更多的钱。或者,您认为贵国的产业主,会讲良心、道德吗?”
“请一定将我的话,转告给贵国的大皇帝陛下。请借鉴巴达维亚的教训。我衷心希望贵国稳定,因为明末时候贵国大乱,严重影响了公司利益,不得不去日本购买他们的劣质瓷器和茶叶。只要保持茶叶、丝绸和瓷器的生产,就足够了。我的话,是真心为了贵国好。”
第239章 萌芽?萌个屁
荷兰人的毒计,就像是德川吉宗离间刘钰一样,恶心到极点的一种公开的投毒。
即便当时没人信,或如德川吉宗的信当时肯定无法离间,然而将来呢?
一旦出了意外或类似的事件,必会有人把这些话翻出来。
史世用就算是有心帮刘钰,可这件事又不是私下里说的,而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谈的。
他若不说,皇帝那边也交代不过去。
况且,瓦尔克尼尔说的也不完全是假话,这种说真话的投毒,最是恶心。
东印度公司从开普敦到日本,拥有广袤的市场,才不过几万华人的劳动力,这么大的市场就无法容纳,竟能搞出“相对过剩”这种情况。
大顺如果要兴办手工业,这得需要多大的一个市场规模?
更诡异的是大顺拥有此时世界最多的人口,从明朝开始几乎全世界半数以上的白银流入,但整个大顺的消费能力差到出奇。加上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内部市场几乎是半死的。
巴达维亚的事,或许终究会给刚刚起步的大顺手工业工厂,蒙上了一层阴影。
也需,会让皇帝看到了这些新事物美好背后的可怕。
月后,史世用回到了京城。
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能将在巴达维亚的事如实汇报,自然也包括了瓦尔克尼尔最后说的那番话。
即便他不说,也自会有别人说。
这番话之外的事,皇帝并不是太在意。一切都是按照枢密院那边定下的战略,完全捏住了荷兰人的命脉,就像是乐府指挥雅乐一样顺从着朝廷的节奏。
最后的这番话,史世用也看不出皇帝的态度,只是觉得皇帝好像很在意,不但听史世用复述,还将瓦尔克尼尔说的那些东西的一问,仔细看了看。
实际上……大顺已经在几年前发生过类似的事了。
6年前,苏州府长洲县,爆发过一次轰轰烈烈的织工罢工事件。
这本来是一个县的小事。
但这种事,从县令到州牧,全都是第一次遇到,一下子懵圈了,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处理农民起义,他们有经验;处理要求永佃的请愿,他们也有经验;处理商人罢市,他们还有经验。
唯独就是织工罢工,这件事他们是真没经验。
之前没发生过,怎么处理?
而且织工选择罢工的时间,正是各外国公司前来订货的时候,于是只好层层上报,直接报到了紫禁城里。
整个事其实很简单,当时刘钰还在威海练兵,这事他根本没机会参与朝会讨论。但以他的常识,连脑子都不用,用腚都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不是要求改善待遇,就是要求增加工资,工人的诉求无非这几样。
之所以闹到了紫禁城里,也因为当时一个叫何君衡的机户,也就是有织机等生产资料的资本家,请求朝廷“勒石永禁叫歇之事”。
何君衡是有朴素的阶级意识的,明显感觉到日后这种“齐行叫歇”,也就是全行业大罢工的事,在苏州、松江等地会越来越多。
但朝廷从未有过法令指导这种事该怎么处理,所以最好就是以此事为判例,立碑、勒石,日后作为指导性的判例。
作为机户,他不希望再发生类似的事件,更不希望一发生这样的事,平日里交好的县令大人不知所措。
全行业的叫歇,县令也不敢轻易动手,怕闹出大事件。
朝廷最后出面,派人在苏州府立了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