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而是和“我要是力大无穷就能举起泰山”一样的、正确的废话。不能说是错的,关键是:结果很好,但是,怎么做呢?
皇帝又不是王莽,怎么可能傻到走这一步?
再说,就皇帝这性子,刘钰也算是摸透了一些。
哪怕皇帝想要退回到纯粹的小农时代,复前明开国之旧制,把全国变成一个大农村,控制人口流动等等,也需要一步步地来。
移民也好、垦荒也罢,都是为了缓解人地矛盾。而这,又需要钱,需要大量的钱。
就像是刘钰在日本谈判的时候,与德川吉宗说的那番话:德川吉宗是想改革也好、是想退步也罢,总得先当几年买办,攒下钱。
大顺这边也一样。
是进步也好、是后退也罢,总得对外扩张几年、扶植一波工商,从而攒下钱。
没钱,啥事也办不成。
而且朝廷之前被刘钰“坑”的,加上皇帝好大喜功的急躁性子,以至于摊子铺的太大。
又是西域移民、又是垦荒蒙古、又是西北拓边,都已经办了挺久了,钱也已经花了不少了,这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不然之前投的钱等于打水漂了。
尤其是皇帝见识到了一些商税、买扑、垄断等好处之后,看着自己鼓胀的钱包内帑,看着西域蒙古等地每年要钱的报告,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皇帝连“因噎废食”这四个字都主动说出来了。
重臣虽然只当是皇帝揶揄刘钰的玩笑话,却也明白皇帝自己把这四个字说出来,看似是嘲笑刘钰,实则是暂时压住这件事,给这件事暂时定性为“谁拿这个说事谁就是因噎废食”。
这四个字,毕竟出自皇帝嘴里,虽说开玩笑说猜到刘钰会这么说,但却没金口玉言说刘钰这么想不对。
刘钰借此鼓吹了一番扩张有利论,皇帝依旧没有驳斥,就像是早猜到刘钰会这么说一般,哈哈一笑了事。
实际上这已经是整个大顺朝堂的常态,鼓吹开战的人天天讲。
一开始还有喷几句穷兵黩武、霸道过重的,后来实在是喷都懒得喷了,习以为常,只当放屁。反正皇帝也没说就要听之言、行之事。
皇帝笑过之后,也和平常一样,只把那番扩张有利论的言辞当每天被人喊“万岁”一般的日常,根本不顺着这话继续谈。
而是说起来巴达维亚事件对大顺而言,可以借鉴的地方。
“之前苏州府织工齐行叫歇,虽立有永禁叫歇之碑,但只织、纺、绣等业。况且只立于苏州府,别处难知,也未必知道如何处置此事。”
“不曾见过,不知如何办。到时候又像是长洲县一样,县里的事,竟要到朝堂中讨论。好在织工不过求加酒钱、计件工资。若是巴达维亚糖厂之事,等消息从苏州传到京城、朝会之后再传回去,只恐事不可控矣。”
“是以,朕觉得,日后兴办产业,开办作坊,若旧有行业,一切照旧。”
“而凡新行业,只可于直隶、松江、文登三处。别处不可兴建。”
“直隶、松江、文登,各有驻军。即便有什么事,也好处置。再者,此几地官员,也都熟悉工商之事,也好过那些不曾见过的去了两眼一抹黑。”
“就像是一直在西南改土归流的官员,你让他们去处置工商业等事,怕也处置不清楚。”
皇帝说完自己的想法,言外之意也就是,巴达维亚的事,虽然看着吓人,但那时因为荷兰国太小,兵太少了。
文登有小站大营,始终驻军一万五到两万的正规野战部队,还是海军的驻地,陆战队也有不少。
松江周边如今也驻扎着八千人的野战部队,就是为了提防商人势力过大的。皇帝是要松江的商人当做下蛋的鸡、圈养的猪,自然要派人看着。
至于直隶,那就更不用说了。大顺数量最多的野战部队,就驻扎在直隶地区。
在皇帝看来,瓦尔克尼尔的那番话,也确实有些可笑。
确实,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市场从开普敦到日本,甚至可以说巴达维亚的糖,占到了全世界除东亚之外市场份额的三分之一。
问题是这么大的规模,居然拉杆子起事的,也就几千人。
就算那些人全都起事,也不过一两万斩木为兵的。荷兰拉不出多少兵,觉得这就是个大事了。
对大顺而言,一个世界贸易某商品三分之一产量的大行业,才不过这么几个人起事,有甚可怕?
三五千人的起义,多大点事?一个县搞不好就能搞出一两万人的起义,而一个县的地税收入才多少?两万三万而已。
如今军改之后,兵强马壮。
直隶地区将近十万的野战部队,会怕几千人的起义?松江地区的八千野战部队,以及文登威海大营的万五野战部队,一旦发现了起事的苗头,可以直接弹压。
皇帝至今还不知道,真正可怕的东西在哪,即便只是隐约摸到了一点边缘,却还没有那么清楚。
大顺从立国开始,对工商业的政策也算是相对宽松,栖霞地区的大量金矿业,就能看出来大顺不担心所谓的“好勇斗狠之徒聚众恐生事端”。
拿这个吓唬大顺,是吓不住的。
而真正可怕的、要大顺王朝老命的、会让小农破产、自然经济全面瓦解的那些东西,刘钰一直藏着掖着不让皇帝看到苗头。
瓦尔克尼尔想吓唬大顺的想法不错,但他是荷兰人,不是天朝人,根本不懂天朝皇帝到底在怕什么。
刘钰琢磨了一下这几个地方,忙道:“陛下圣明!如此,可保万无一失。”
心里则想,刨去文登那个特使的畸形军营经济繁荣,只允许在松江和直隶兴办新兴产业,也足够了。
松江有水运、海运优势,是轻工业中心。直隶周边就有大煤矿、北边还有完全能控制住的大铁矿,基本上啥新兴产业的材料也不会缺。先放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放在皇权指挥的精锐野战部队的监督之下,反倒是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可以慢慢的、偷偷的长大。
户政府尚书亦道:“臣以为,陛下之见识,实在深远,臣等着实不及。如此一来,既可以不至事情难以控制,又可使得官员得以学会处置,更可使得不至过分压榨。而且,日后士兵退伍,亦可有事可做,不至无业而生事。”
皇帝却立刻摇头道:“凡退伍之士兵,若无产业,则或朝廷出钱使之移民西域、鲸海而垦荒。此事万不可糊涂!”
“海军退伍之人,可随船经商、出海。”
“然陆军退伍之人,宁可多花钱移民,使之务农有业、或置永业田、或为戍边之府兵籍、或为良家子籍,断不可为图一时之方便入厂为工,而留大患于将来。”
“此外,松江的八千驻军,日后要注意轮换。要以家产为自耕农者、府兵、良家子为上佳。不可用灾民募兵镇守。”
第241章 难题
皇帝还是理所当然地将刘钰当成大顺统治阶层的一部分。这类似于朱允炆之前的大明藩王、亦或是唐前期的关陇贵族、亦或是春秋礼崩之前的分封公侯,属于“自己人”。
面对“自己人”,话就可以不必遮遮掩掩。
直接说清楚,大顺可以相信的武装力量的组成部分,是自耕农、府兵和良家子。至于灾民募兵、工厂雇工这种出身的,可以用来对外征战,但不可以作为基本盘。
故而在松江驻扎的部队,必须是以良家子、自耕农、府兵为主。
一旦松江出了事,要么是雇工起事、要么是有资产的大商贾起事,只此两种可能。
而自耕农、或者交血税而不交币税的府兵作为驻军,砍起这两种人来,绝不会有丝毫的手软。
谁是基本盘,谁是可以依靠的、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这一点大顺皇室向来分的很清楚,搞得很明白。
至于刘钰,在皇帝看来或许想法不少,但也绕不开“治国平天下”这两个传统士大夫或者贵族的终极渴望,只是路线的不同而已。
路线上的不同,还是可以叫一声“爱卿”的,距离“逆贼”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呢。
刘钰当然明白皇帝的意思,这时候也只能马屁如潮,山呼万岁,接着户政府尚书的话,大赞陛下英明。但却不会说户政府尚书琢磨的“省钱让退伍兵进手工工场”的想法。
皇帝听着刘钰的马屁,相当开心。因为这里面唯一可能觉得皇帝有可能“因噎废食”的人,就是刘钰。
现在处置方法说完,既证明了自己不会因噎废食,也说清楚了自己的应对策略,这时候当然是渴望臣子的夸奖和认同的。
这和权力无关,是否认同,皇帝都会做。但一些人的认同,会让皇帝精神上特别满足。
“鲸侯既然也认为此法甚好,朕且问问你,你对天朝之外的局势了解颇深,不会不知道巴达维亚之事的深层原因。既如此,鲸侯也想过天朝是否有所准备?”
刘钰忙道:“臣觉得巴城之事,其实也根本算不得事。臣于文登练兵,日本大饥馑的前一年,本朝从蓬莱到松江,也爆发了饥荒。数十万人做饿殍,也没什么大事。就巴达维亚那点人,算得什么事呢?”
“况且,当地情况不同。巴达维亚起事之辈,可以高呼‘唐人团结一致’。而陛下就是汉人,他们又有什么理由团结其余的汉人呢?是以,臣不是不知道,只是觉得……一条豆虫,恐惧蚂蚁吞噬,于是将蚂蚁多么可怕的消息告诉了大象。大象低头看看蚂蚁,觉得就这?”
“或者如小马过河,松鼠惊呼此河深不见底、老牛却道此河不过膝盖,岂可一致而论?”
这个比喻并不新鲜,其实还是刻舟求剑的变种,皇帝知道刘钰常说的两个典故,一个是“好治不病以为功或为善谋者无赫赫之名”、另一个便是“刻舟求剑”。
此时再度听类似的比喻,不禁莞尔,笑道:“鲸侯之言,看来果然是琢磨过的。巴达维亚的事,朕也想过,终究还是不可控之事太多。譬如鲸侯说的日本贸易、波斯人挟波斯王以令诸侯终于效曹丕之事等等,此等事着实难控。”
“但再一想,似乎鲸侯的话也有道理。”
“终究,荷兰国兵弱。”
“若将波斯比朝鲜,若朝鲜出了这么大的事,天朝自有手段处置、施压。前朝时候,朝鲜王位之争,前明只需一句话,朝鲜便噤若寒蝉;本朝时候,朝鲜王得位有烛影斧声之嫌,天朝礼政府一小吏依旧使之胆寒。”
“若荷兰国能控波斯如朝贡、能制日本如藩属,蔗糖贸易亦不至此。”
皇帝这番话,并不是自大,而是此时眼界放宽了,真的觉得荷兰国兵弱。
人口不过一直属州之丁、地不过天保府大小,数千兵马,纵横南洋,竟无人可敌?
属实让皇帝觉得南洋那些苏丹、佛王,实在是废物。
每每听到荷兰在南洋统治之事,军改之后,皇帝老琢磨着,荷兰若真有种,就来中原闯一闯。等着威海这边海军初成之后,也琢磨着若是此时再有前明天启年间澎湖舟山之事,定要让荷兰国知何为天威。
只觉朕确实不敢去欧罗巴打你,打不过。但在家门口还能让你把朕的舟山占了?
这么一想,又属实觉得南洋诸国未免太好打了些。
不说别的,便是准噶尔部,若在南洋,就荷兰那投送能力,能打的赢准噶尔吗?这属实是个疑问。
李淦这几年也常看世界地图,就是想不明白那马打蓝素丹国之流,怎么就打不过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千余人马?
之前朝中有人反对刘钰的“穷兵黩武”之谏,老觉得打仗太难,风险太大。
如今打完了日本,一方面皇帝是真的明白刘钰在证明东南沿海的危机又多可怕,一方面又觉得好像继续扩张难度不大。
日本打马打蓝素丹国打得过吗?李淦是觉得,毫无问题,可能都用不到幕府倾尽全力。萨摩藩自己干都没问题。
既如此,若不趁着西洋诸国势力还未如刘钰所言“在印度站稳脚跟”之前下南洋,那真是昏庸无道了。
所以此时他一方面不想自己在臣子面前做一个“因噎废食”的人、一方面也算是金口玉言地认可了刘钰的“扩张能够压到内部混乱”的说法。
其余重臣即便心里不太认可如今朝廷的朝贡和贸易政策,但也看得出皇帝是真心想要改变的,朝鲜都已经被大顺逼着开关、废弃了京城朝鲜使团的贸易优待……这朝贡国里,朝鲜就是天花板了,朝鲜都如此,日后其余朝贡自是可想而知。
不过皇帝也没有当众说下南洋的想法,只是吐槽了一下荷兰国兵弱。
随后又问道:“这商贾之事,与以往多有不同。不管是刑、户等政府,都需慎重对待。朕所担忧者,唯有一事。就是科举出身的人,是否能管明白这些事?”
这话,按说不该是问刘钰的,毕竟刘钰和科举八竿子打不着干系,他又不是科举出身的,问了也是白问。
但皇帝说完这话,却没有看向四围里科举出身的人,而是望向了刘钰。
皇帝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只是需要刘钰的一个表态。
这时候,刘钰有两个选择。
一个是说,这种事都是新事物,科举学的那些玩意,根本管不明白。
或如以前说的“王者不治夷狄”,拿着礼法去要求夷狄,那不是对牛弹琴吗?这商贾之事也是一样,拿着经书之言、君子之义去要求商贾、管理贸易,这不是扯淡吗?
所以,似乎就该改革科举。
另一个选择,那便是说“行、没问题,肯定能管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