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416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论起翻译水平,刘钰的水平还算可以,多亏了之前戴进贤教了他许多年的拉丁文。戴进贤本就是传教士,也教了刘钰不少的经学用语。

这几年多和西洋人打交道,俄语和法语也能说上一些,但各国使节应该没有不懂拉丁语的。

“朕最近也多观尔等诸国之制,又闻你们有‘殖民地’之说。以朕观之,所谓殖民地,无非三五种。”

“或如周封建天下,夏君夷民。若如荷兰国在南洋,城中皆荷兰人,城外仍旧当地土著。城中荷兰人为国人、城外土著为野人。大抵如此。此先王之智,假以时日,多可同化、同俗、同音。”

“或如本朝移民辽东、鲸海。以本国人口迁徙至彼,设置官吏,一如本国制度。同文同种,设以总督节度。法兰西国于美洲,大抵如此。”

“或如汉唐都护西域,以夷制夷,都护府有些驻军,挑唆夷狄内斗,扶植夷狄亲汉亲唐者。此等手段,亦有多用。”

“此三者外,其余手段,亦皆可史为鉴。无甚特异之处。”

“天朝宗藩体系,自不同殖民地。天朝自有体制如此,尔等若不能理解,可理解为‘家族宗法’。”

“天朝为父,其余为子。子为父纲。子有难,父救理所当然;子结亲,不可不请父母之命;子欲有为,不可不告知父母。”

刘钰听完皇帝的话,稍微沉吟一阵,在那组织语言。

在皇帝看来,宗藩体系不是殖民地体系。但若以伦理纲常而论,藩属又不能拥有自己的外交权。内政方面,一般来说天朝不干涉。

不过,即便不干涉藩属的内政,却也是有底线的。像是之前朝鲜和日本私自交往,在天朝宗法体系来看,理论上是不对的。

皇帝显然是担心西洋人听不懂、或者难以理解,所以抓来了刘钰翻译,希望解释清楚。

但在刘钰看来,皇帝这是多虑了。

这玩意儿,换汤不换药的东西,殖民体系早晚都要经历类似于宗藩体系的这么一个过程。

西洋人可能看不懂大顺的经史子集,可能不能理解大顺处事的逻辑,但在宗主国和殖民地这个概念上,西洋人的那一套,也是可以套用封建宗法制的。

爹、儿女、一家人。

都是差不都的概念。

而且,相对来说,封建宗法制,在殖民体系中还算是比较“先进”的体系。

英国人在一战时候,很经典的宣传画,就是一头大狮子,带着一群小狮子,象征着英联邦是个家庭,父为子纲,在父亲的带领下,儿女们要团结一致。

日本人在宣传伪满洲国、中日“亲善”的时候,富含深意的隐喻,便是一套标准的中国样式的房屋正堂,对联曰:忠孝传家远。日为夫、则伪满洲国为妻;日为父、伪满洲国为子。三纲五常,夫为妻纲,必以忠孝而家国同构。

这是法革之后民族主义渐渐觉醒之后必然的趋势,旧体系撑不下去,就不得不变革,往更先进的“封建宗法”里套。

而大顺周边这几个,基本上都已经早就有了朴素的民族意识,在东亚作为宗主国,搞现在西方的那一套殖民体系,是玩不转的。

在此之前的朝贡体系,有点像是英联邦体系,藩属国的内政外交都是独立自主的,只要承认天子是共同的天子即可。

但现在,大顺算是往“后”退了一步。要求收回藩属国的外交权,内政不会过多管束,但在贸易上肯定会加紧控制。

一方面是要绝对禁止朝鲜和日本私下外交的这种情况,另一方面也是必须要圈定自己的势力范围,不能让西洋人染指,也不能让藩属和西洋人勾搭在一起。

皇帝是既不想让朝贡宗藩体系在名目上套用西方的殖民地体系,因为皇帝担心“藩属惊诧”,以为大顺要像西洋诸国对待殖民地一样对待藩属,以至设总督、管一切。

即便李淦有心郡县朝鲜和安南北部,也是留给后代去做的。他虽性子急躁,也知道现在做就也太急了,还是先继续加深影响,利用之前以商控蒙的经验逐渐加深控制。

但皇帝又希望西洋人按照殖民地那一套,去理解宗藩体系,也算是告诉西洋人,天朝边界之内的事,你们不要插手。你们要是不能理解什么叫宗藩体系,就理解成一种特殊的殖民地就是,但不能说是殖民地。

刘钰尽可能解释了一番后,到了最后也尽可能照顾这些人的理解方式,朝着封建分封的角度去解释,反倒更容易解释清楚。

宗藩体系不是威斯特伐利亚条约后的神罗邦国,藩属国没有自主外交权。

正如刘钰所料,西洋人对这一套封建体系心里门清,他们自己也玩过封建,知道什么叫王下封爵。只要说清楚宗藩体系不是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后的神罗,就算是差不多了。

藩属没有自主选择宗教的权力。

藩属没有自主外交的权力。

解释的差不多之后,皇帝见这些西洋使节都示意听懂了,又道:“之前齐国公也说了,你们有你们的圣人,我们有我们的道德。我们既不会去你们那传播圣人之言,你们也不要在天朝范围内传播你们的教义。”

“贸易往来、互通有无,朕是乐于的。但若传教,本朝既以保天下为大义,必要断绝往来,甚至,开战。”

“尔等且记在心里,勿谓言之不预也。”

翻译过后,荷兰人率先从这一套理论中找出了可以钻的空子,问道:“如果你们的朝贡体系不是殖民地和宗主国,那么外交受控、选择宗教也受控,可是贸易是不应该受控的,不是吗?”

显然,荷兰人想要抓着大顺不承认朝贡国是殖民地的空子,追问了他们最关切的贸易问题。

刘钰翻译了之后,皇帝笑道:“此内政尔。关税司已上奏折,请行新政。”

“凡自天朝外而来的货物,必要在五处通商口岸报备关税。如无五处口岸关税者,皆视为走私,一旦发现,立刻没收。”

“其二,报备关税之外来货物,可以在天朝内售卖。”

“其三,由中国前往朝鲜、日本、琉球、安南之货物,若行船运,必要用中国船厂制造的舰船;其船长必须为天朝子民;其水手必须九成以上为天朝子民;其船必须在关税司报备并取得关税司的许可。缺其一,皆不得行。”

“此内政也,非外事尔。”

其实这里面理论上是有漏洞的,比如在松江报了关税,走陆路去朝鲜……但关税司之外,大顺还有别的规定,不准西洋人随意在内陆乱窜,只能蹲在口岸划定出的区域内,省的到处窃取情报、测绘地图、传教,或者偷窃瓷丝等技术。

理论上,如果用中国船厂造的船、雇佣中国的船长和水手,并且去关税司报备,倒是也行。但就像是之前关税司的人纵然贪财,却也没有胆量让战马、火器、兵书去日本。这还是上面一句话的事。

如果是别的地方,这一套东西就算提出来,也执行不了。日本四周都是海,靠大顺巡查根本防不住走私。

但一来日本本来就是锁国的,幕府想要继续维系统治,就只能继续处在一种“锁国但又贸易”的状态,就像是之前的长崎贸易一样,只是排出了荷兰,只开放给了大顺。

二来反正要走私,不如直接把关税包出去,制定垄断集团去干。朝廷只要监管一下别卖武器,剩下的查走私、抓海盗,全看垄断的贸易公司的本事。

至于安南,那也不过是先划进去再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反正暂时管不到。

所以,这确实只是内政,是天朝内部的法令。想要更改内部法令,外交部无能为力。

或者,派炮舰来,逼得大顺更改法令。

说完这些,英国使节心里先笑了,心道这特么不就是东方版的《航海条例》吗?悄悄瞅了瞅荷兰人,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心想拿出在欧洲对抗《航海条例》的本事,和大顺开战呀!

第198章 弃用朱子学的危机

然而,荷兰人并没有对此再说其余的话。

既没有叫嚣着这是对自由贸易的玷污,也没有当即怒发冲冠表示荷兰不能接受要派舰队来。

荷兰人又不傻。

相反,荷兰人内心还有些小激动。

他们认为大顺这边是对荷兰妥协了,因为刚才说起的天朝边界,并未包括南洋。

南边最多也就是一个越南。

虽然损失了日本的贸易,可对荷兰而言,对华贸易和东南亚的重要性,是远高于日本贸易的。

而且荷兰现在也有求于大顺,不只是贸易,还有南洋华人的问题。

对日一战,大顺海军虽然荷兰人依旧看不上眼,但其出动的吨位上,已经超过了荷兰在东南亚所能调动的军舰数量。

可能素质要差一些、经验远远不如,但更可怕的是大顺的陆军。荷兰人自认是打不过的,而且远远不如。

原本计划着快刀斩乱麻,直接把巴达维亚因为蔗糖贸易出问题而“多余”的华人奴工屠掉了事,现在也不得不考虑大顺的态度。

荷兰人希望捏着日本贸易的事不放,从而让大顺官方出面,派人前往南洋,做“保人”,让当地的华人信服荷兰人只是将他们迁徙走,而不是要将他们在半途扔到海里去。

现在谣言已经很多了,原本就雪上加霜的蔗糖种植园经济,伴随着萨菲波斯的崩溃和大顺对日开战断开了日荷贸易,更加的雪上加霜。

原本是荷兰人希望压榨华人,让每一个华人都缴纳人头税,从而增加收入。

后来则是默许高等华人,用荷兰人吓唬同胞,没有居留证就要被荷兰人抓去做苦役,从而迫使奴工接受极低的契约奴回报,降低蔗糖成本。荷兰人即便低价强制收购,甘蔗园和糖厂依旧可以运营。

但今年出货量骤减,甘蔗园一个个撑不住了。有些甘蔗园的园主不想养闲人,或是将那些同胞奴工扔出去自寻生路,或是主动前往荷兰总督那报备希望荷兰人把那些甘蔗园的奴工抓去服苦役。

可荷兰人现在不敢。

一下子要承受这么多人,肯定要出乱子的。

抓十个八个的去服苦役、杀鸡儆猴还行。一下子抓七八千、一两万,荷兰人自己心里还是有数的,必要动乱。

这种情况下,再纠结日本贸易是不明智的。可以日后再想办法,也可以日后悄悄走私或者私下和日本接触,但当务之急是大顺赶紧派人去当“保人”。

大顺又不要那些人,不准荷兰人把他们送回福建。荷兰人觉得自己现在简直坐在一个火药桶上,而且随着之前那个白痴一般的船长扣押瑞典船强行检查、导致南洋华人看到大顺也有远航大舰之后,这个火药桶可比以前更烈。

现在大顺说的天朝边界,暂时不包括南洋,荷兰人觉得这是一个好现象。

至少,双方还有谈判的机会。

于是,荷兰人在问完这个问题之后,说道:“荷兰国会遵守天朝的一切法令和规定,尊重天朝的边界论。并且绝对不会传教。我们认可中国的道德是最适合天朝的。”

荷兰人率先表态,刘钰也不惊讶。为了和日本贸易,荷兰都编造过“我们在阿姆斯特丹烧圣母像”的故事,贸易大于一切。

荷兰先点头同意,其余各国使节也就不得不同意,而且是全盘同意。

否则那就等于是主动让出中国,让荷兰东印度公司垄断全部的对华贸易。

法国虽然是天主教国家,虽然在内部打击异端,甚至严禁新教徒去往殖民地,在殖民地也搞改土归流的教化不得他信,他中法之间既已结盟,又牵扯到瑞典对俄开战一事,法国根本不在意。

俄国虽然不走海上贸易,但国家收入的很大一部分来自于毛皮、大黄官营炒作——大黄在欧洲的神奇疗效,历史上就是俄国人炒作起来的。

而且双方界约未定,刚刚打过元气大伤的俄土战争,瑞典又在酝酿进攻。勘察加的海象皮,还要借道黑龙江水运,大顺是无求于俄国,俄国却有求于大顺。

英国人虽然盼着荷兰和大顺闹僵,但显然荷兰人没有那么傻,相反日本贸易受损的荷兰居然还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的,英国人悔恨自己没有抢先,当然也不会反对。

这个时机捏的确实很准,换个时间段,让他们承认中国的势力范围容易,可要让他们承认《圣经》不是天地间唯一的法则,估计很玄。

在各国使节都同意大顺这边的说法后,很快就有官员捧来了几份条约。

与各国的条约,都是一式两份,看来早就已经拟定好了。

刘钰扫了一眼条约的内容,无非就是让各国承认天朝的边界,同时也承认齐国公的那一套“天理不普适论”。

前者容易理解。

后者则是为大顺的禁教,找了一个理论基础。对内是为了防止有人故意借着禁教,将实学和宗教混淆;对外,则是预留出了天朝将来的边界拓展,以及制造一份书面文件,迫使西洋各国承认《圣经》不具备普适性。

因为……这条约,是要印皇帝的玉玺。

外交对等原则下,对面的印章也必须得是国王印,而不能说是外交官私自印了了事,将来让外交官背锅即可。

事已至此,“上帝”在这一刻,只能靠边站。

李淦自己也扫了一眼条约,又将目光转向群臣,看着群臣多有心中不服的、多有难以理解的,甚至也有觉得天朝亡了的,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心想朕之用心,你们如何能懂?你们以为朕反名教?其实朕之用心,才是真正为了名教长存!

若大义制度为天下最优,唯有一路领先方可。一旦不领先,所遭的反噬也就极大。

古人云:物极必反。你们如何能懂其中道理?

朕观西洋诸国,皆后起之辈,然其富庶亦不下天朝,实学手段亦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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