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414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因为孔子知道,他的道、他的义,只能在中土传承。在其余的地方是没有办法传承的。”

“荀子言: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人之大行也。”

“孔子一生,志在克己复礼,推行仁道。如果孔子认为中土之外也适合克己复礼、推行仁道,那么孔子为什么一定要在中土、却不远走他处呢?难道不正是因为孔子知道,适合中土的道义,并不适合在别处吗?”

“所以孔子看到齐桓、晋文称霸,周天子衰落而不震惊。可是看到夷狄入中土,便大为震惊。正是这样的道理啊。”

“由孔子见到齐桓、晋文称霸,行天子征伐之僭越而不惊,可知孔子并不在乎周天子。由此可证,孔子在乎的是克己复礼、推行仁道。那么连周天子都不在乎,如果别的地方,比如印度、西洋也适合推行仁道,孔子一定会西行而去,推行仁道。”

“于孔子而言,道在君前。”

“因为孔子没去,所以可见孔子知道,只有中土,才适合仁、义。”

众大臣的脑子绕了两圈,发现虽然这他妈纯粹扯淡,但好像也不太好反驳。

孔子去印度、去西洋?几人心想,你咋不让夫子上月亮呢?

皇帝皱眉道:“可天朝理应教化四夷,难道这也是不对的?夷狄不需要教化,因为他们并不适合中土的道德?”

齐国公忙道:“不是这样的。”

“四夷当然要教化,但四夷并不是都适合中土的道德。有的夷狄并不适合中土的道德,却要强行教化,这就像是让山林中的鸟,非要长出脚蹼一样。”

“但有的夷狄因为环境、山川等原因,是适合中土道德的,这就应该教化。就像是让水鸟,长出脚蹼一样。”

“作为天子,应该区分哪些是可以教化的,哪些是不能教化的。”

“可以教化而不教化的,这是天朝的失职。”

“不能教化而非要教化的,这就是不智了。”

“所以,天朝的边界,应该是可以教化的、也能够适应中土道德的地方。而那些不适合中土道德的,就应该在天朝之外了。”

“比如日本、安南、朝鲜、琉球,这些都是适合天朝教化的。因为天朝的教化,他们始从蒙昧而成人,邦国富强,民智增长。”

“又比如西域,汉唐时候也曾在那里教化,也证明那里是可以教化的。”

“而像是西洋诸国,他们有自己的道德、有自己的圣人,可见这些人并不适合中土的道德。强行要教化,那就是不智了。况且他们也有自己的礼法、也有自己的道德,也有自己的文华,他们也就算不得夷狄了。”

“而又像是有些岛屿上的聚落,像是一些没有圣人、没有文华的小邦国,他们到底适合中土的道德,还是适合西洋的道德呢?这就需要尝试之后才能知道了。”

“所以我说,可以教化而不教化的,这是天朝的失职;不能教化而非要教化的,这就是不智了。天朝如果想要不失职,就必须要将所有可以教化的都教化了,这才是天朝的使命。”

“但是,又不知道哪些适合中土的道德、是可以教化的;也不知道哪些不是,是不可以教化的,这又该怎么办呢?”

“这就需要秣马厉兵,先打过去再说。”

“打完之后,发现不能教化,那这就不是天朝之内,撤兵即可;打完之后,诶,发现可以教化,那这就是天朝之内,如果可教化而不教化那就失职了。”

一旁的刘钰一听,心下啧啧,心道把帝国主义侵略、大国划分势力范围,也能说的这么清新脱俗……

皇帝只是沉吟了片刻,又道:“苏子言:夷狄不可以中国之治治也。求其大治,必至于大乱。先王知其然,是故以不治治之。治之以不治者,乃所以深治之也。这又怎么解释呢?”

“回陛下,苏子之言,是省略了一些内容的。古人作文,求简微言,臣请试着补充完毕。”

“苏子言:(不适合中土道德的)夷狄,不可以中国之治治也……先王知其然,是故(不去强行教化那些不适合中土道德的夷狄),这就是以不治治之。不是不治,而是不以中土的道德去治,任由他们选择别样的、适合他们的道德。就像是非要把水稻种在旱田里,这怎么可能不混乱呢?”

“所以,苏子的话,其实还省略了另一半。便是(适合中土道德的)夷狄,必须要以中国之治治也……先王知其故,是以以治治之。所以汉唐才有了辽东四郡、安南、西域,又教化了日本。”

“所以,臣以为,天朝是有边界的。天朝的边界,就是所有适合中土道德的地方。”

“但是,天朝的边界是不断变化的。就像是汉之前,无人知道,原来西域诸国也是适合中土道德的;唐之前,也无人知道日本是适合中土道德的。”

“现在已知的边界,便是天朝本土、安南、日本、琉球、朝鲜。那么,谁又知道别的地方的夷狄,到底是适合中土道德?还是不适合呢?这就需要去探索、去询问、去尝试。”

“如果不能教化,那就扔到天朝之外;如果可以教化,那就是在天朝之内。”

“西洋人西来,知地球之大,于天朝也是好事。方知还有诸多夷狄,说不定里面就有适合中土道德、可以被教化的。我看阿美利加的印第安人,多半就适合中土的道德,而不适合西洋的道德。”

第195章 洗头

刘钰心道,这特么蛋都要被扯碎了。

觉得齐国公在胡扯的,大有人在。

许多人心想,齐国公纯粹扯淡,真当我们不读书?齐国公根本不懂什么叫王者不治夷狄。

这句话的根源,出自《春秋》,记载了一件事。

隐公二年,与戎会盟于潜地。

这句话重中之重的这个字,在于“会”。

谁都知道,仲尼作春秋,乱臣贼子惧。春秋是“微言大义”,每一个字,都蕴含了天地大道,绝对不会用错字。

在仲尼绝对正确、每个字都有大义的背景之下,这个“会”字,就出了大问题。

诸夏之间可以会,诸夏和夷狄之间不能会。

既然《春秋》每个字都没有错,而且春秋笔法之下,不合礼法的事要被隐去的。

为什么用了“会”这个字,而不隐去呢?

便有人解释道:孔孟相承。《孟子·尽心下》,有这么一句话,孟子讲学,时人曰:夫子之设科也,往者不追,来者不拒,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引申为对夷狄的态度,也是来者不拒,往者不追。

后来,苏轼也做此论,说夷狄多么可怕,不打你你就烧高香了,还想着要用中原的礼法去约束要求夷狄?你谴责夷狄没资格“会”,人家夷狄一听,怒了,暴打你一顿,则“其祸大矣”!仲尼深恐这等大祸,所以才用了“会”字。

这也正合孟子之大义:来者不拒,去者不追。

而且,以此论,《春秋》里对夷狄的担忧,不是担忧真正的夷狄。

而是担忧诸如齐国、晋国这些“出于诈力,而参之以仁义”,不是纯种的仁义中国;以及秦国、楚国这些“无耻肆行而不顾,偶尔也有秉持道义的君主”这样的“不纯的夷狄”等等,怕天下诸侯滑向“富国强兵、使用诈力、无耻肆行”的纯夷狄……

孔子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不知道。但以孔子气概、胆魄,肯定不是因为害怕夷狄生气‘其祸大矣’,这才用了“会”这个字。

但问题是孔子已经死了,举着孔子大义的人就是这么解释的,孔子又不能从棺材里爬出来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别瞎说。

在场的大部分人都知道齐国公说的有些扯淡,不过大顺刚刚膺惩了日本,一时间那些持“蒙元之鉴”反对开战的人,一时间全都无话可说了。

这一场战胜,也让许多人的心态悄然发生了改变。都觉得宋时觉得不治夷狄,明显是打不过,自己找精神安慰。若能打得过,且如征伐日本一般轻松,还能赚到钱充盈国库,为何不打?

即便一些人觉得齐国公把一些大义曲解的太厉害,可碍于今天的场合,也没说什么。

皇帝的态度很明显了。做臣子的,自不是奴才,皇帝做的不对是要反驳的。

但今天西洋人都在这,不管内心是否同意折节外交,人家来都来了,当着外人的面,不能不给皇帝面子。就算劝谏、反驳,那也得是没有外人的时候。

再者齐国公今天的话,实非王道,已经不是王杂以霸,而是霸杂以王了。

秣马厉兵,此非以力假仁?你打了人家,就算人家不适合中土的道德,你非要说适合,这可不是王道仁义啊。

这与西洋诸国强制让人信天主教,又有什么区别?若天朝和西洋人做法无二,那与夷狄何异?这不是自降身份,放着天朝不当,自己去当夷狄吗?

但这话,大部分人也只是憋在了肚子里,终究没说出来。

然而大顺的臣子终究不是奴才,有人还是有胆气、有魄力的。即便西洋使节在侧,即便明显听出来皇帝的意思,却还是站了出来。

当真有无惧之风骨。

“陛下刚才谈及汉文、唐宗,齐国公又谈夷狄之论。臣不免想到宋时对唐太宗的评价。以史为鉴,臣请直言。”

“宋人曾论,唐太宗有四大过失。”

“其一,夷狄之辈,聚于障塞之表,散于沙漠之上,故其君臣无阙庭之礼,其士民无冠带之制,若猿狖之在山,鱼鳖之在泽也。其来不以为荣,其去不以为辱,其毁我不足忧,其誉我不足喜。”

“而唐太宗溺于四夷之甘言,称‘天可汗’而以临之,屈天子之贵,下从酋长之号,以徼名于流俗之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实可笑也。”

“其二,夏、商、周之盛,地不过五千里。唐太宗而略取四夷之地而并置州县,使其将士更往递戍于风霜砂砾之野,河源险阻之上,万里奔命,九死一生。非仁主也。”

“其三,夷狄之性,非可以法度、风化调习之也。对于夷狄不守礼,先王一般也不会太过苛责。就像是《春秋》言‘会戎与潜’,夷狄不可以会,但他们不能以法度风化调习,不必在意。”

“周宣王时,玁狁内侵,至于太原,宣王也没有大怒,也不曾说什么寇可往吾亦可往,只是驱赶走了了事,并未报复。”

“可唐太宗就因为高句丽使者语出不逊,就愤而大怒。于是戎衣亲征,涉大海,冒寒暑,至亲持戈于马上以身先士卒,吮骁将血以感厉三军。以天朝之大,与小国争一旦之儁。”

“若胜,胜之不武;若败,败则辱国!”

“其四,夷狄之类,非有礼义忠信之心,慈良岂弟之意也。都是迫不得已才朝贡天朝的。先王知其然,所以隔绝他们,使得他们如同‘圈豚笠彘’,心思像是圈养的猪一样,根本不知道计谋。”

“而唐太宗,却广招四夷子弟进入太学,学习天朝文化、礼仪、制度、技术,乃至于后患无穷。”

“其后,宋之弱、四夷强,皆因唐太宗遗祸也!”

唐太宗的这四条过失,这时候说出来,明显就是借古讽今。

皇帝刚刚才夸完汉文、唐宗,大臣岂能听不懂?但既为臣子,当忠谏之言,浑然不惧,这时候掷地有声地说出唐太宗的四条大过,前三条直指李淦。

借古讽今,第一条对应的,便是李淦招降蒙古、出兵西域之事。唐太宗当天可汗,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李淦也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第二条,对应的便是李淦不断对外开战,今天打罗刹、明天打准噶尔、后天又日本,使将士万里奔命,九死一生,非仁主也。

第三条,对应的是就因为琉球这点小事,就不惜开战。赢了胜之不武,一旦输了,天下耻笑。

至于第四条,则是直接怼在了齐国公的脸上。

宋朝的局面那么难看,都是因为唐太宗留下的祸根,导致夷狄开化。现在齐国公不但不想来者不拒、往者不追,居然还想着主动去教化夷狄?

难道就不怕将来夷狄开化之后来打你?宋朝的局面那么难看,不都是唐太宗的错吗?

这话的言外之意,便是那么多皇帝可以当做偶像,为什么要去学汉唐?甚至去学唐太宗?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一些人心中固然不同意这些言论,可内心也是佩服这人的浩然正气,当真君子真臣,敢于直言犯谏。

可敬佩之余,心里也暗暗捏了一把汗。

有人悄悄抬眼看了看皇帝,心想今日这场合,天子一怒,可是非要掉脑袋了。

然而李淦闻言,脸只是抖了一抖,随后哈哈大笑,拍拍手,连答话都没答,而是叫乐师继续奏乐,舞者继续舞蹈,前进到下一节拍。

嗡嗡嗡……钟声响起,啸音呜咽,盖住了之前的静谧。

刚才还是雅乐中稍微欢快一点的《赢粮景从克京城》,这一节拍渐渐转为了凄凉绝望的《一片石》。

武舞者慨然起舞,随着乐声舞动,将其中的意境演绎出来。

乐声响起、舞者翩翩的一瞬间,似乎将在场的所有人都拉回了将近百年前的战场。

这些没有经历过开国之战、立国之艰的人,虽然都知本国开国之难,只是书面字迹,终究不比乐声舞蹈。

大顺开国之后“钦定”的说法……当然未必是真的,从这乐声和舞姿中,穿越百年扑面而来。

群臣从开始的激昂中,仿佛看到了大军在一天之内打崩了吴三桂的关宁军。

随后东虏参战,大顺军猝不及防,节节败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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