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日本距离这个极限还差得远,既如此,在阿部正福看来,要那么多人口有什么用?
人多了,吃的就多,贡赋不变,就得一揆。
地拆零碎了,稍微有点灾荒,农民就扛不住,直接破产,只好问商人借贷,抵押土地,一无所有。
武家制度下,武士们当然不喜欢中间商,他们希望直接管辖百姓,而不是让土地再经过豪商、豪农的手,过一层油。
这是“国本”,不可不察。
刘钰存了忽悠的心思,阿部正福本身也有控制人口的构想,被刘钰这么一通吹捧,自是很快认可了刘钰的说法。
心里固然存着一丝警觉,但更多的是认可德川吉宗所言的“刘钰之言不可不信,亦不可不疑”这句话的前半句,那自然也就只剩下“不可不信”了。
“中华不愧大国也。刘君之言,亦使我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这四凶之论,却还是第一次听说。”
刘钰笑道:“此论我亦是受到阿部君的启发,有感而谈。古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阿部君在福山施政种种,方才启发了我这样的想法。”
“日本国的情况就是如此,财富皆取余土地。假使一亩地产一石米,五斗归公、五斗归民。”
“假使一个人种,这五斗米够吃了;两个人种,这五斗米就需混着萝卜、甘薯;三个人种,这就只能饿的请求藩主减免赋税了。”
“可藩主、幕府征收的赋税,是按照土地面积,而不是人口。是一个人、两个人、还是三个人,有什么区别吗?”
“再者,若幕府、各藩救济,本来应该饿死的百姓反倒活下来了。活下来生了娃,更多、更穷、更苦、人均土地更少。这本就是违背天道的。”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越是救济百姓,百姓就越苦、越贫。”
“反过来,若是不救济百姓,多余的百姓该饿死就饿死了,不该饿死的就不会饿死。如此,就能保证这‘四凶’,年年有害,而年年不大。今日广岛死几个、明日福山死一些,无非一藩之事,不会动摇全国。”
“若是不断救济,到了某日,积攒了几十年的‘四凶’之害,全数爆发,如何收拾?”
十分极端反动的话,当着阿部正福的面讲出来,阿部正福也没有感觉到太诧异。
很明显大家都是“贵族”,这贵族嘴上可能说仁义,真正施政的时候,其实都是把百姓当牛马的。
好皇帝、好贵族,是知道牛马也得吃草;而坏皇帝、坏贵族,无非是希望百姓做木牛流马。
刘钰这番话,颇合阿部正福的心思,他心里相当赞同。
不然他也不可能在藩内实行“晚婚少子保证尚可自足的农民不把地拆零碎、默许豪农豪商兼并让‘多余’的人口连老婆都娶不上不留后代”的政策。
刘钰又道:“传闻中,家康公曾说,使百姓半死不活,没有余财,正是政治的秘诀。”
“商君亦言:治国之道,需一民、弱民、疲民、辱民、贫民。此一脉相承之道。”
“百姓太苦,则会反抗。家康公之前,百姓贫苦,一向宗整日一揆;之后,岛原百姓天主教一揆。太苦,百姓就会沉迷宗教,而宗教一物,最适合组织百姓。天朝亦有五斗米、黄巾道、白莲宗、摩尼教等,层出不穷;日本的一向宗、切支丹教,亦不可不察。”
“百姓太富,就会僭越,不能安守本分。农就是农、士就是士、工就是工、商就是商、贱民就是贱民,这便是本分。若百姓富了,手有余钱,岂不下克上而乱法度礼法?”
“日本的百姓为何苦?一则公赋太多、二则土地越来越少而人口越来越多、百姓已不是没有余财而温饱的程度,而是连温饱且不足呢。”
“阿部君觉得,日本可以降低公赋吗?若不能降低公赋,那就只能从第二点入手了。”
阿部正福信服无比地点点头,心想此人果然是个说话不可不信之辈。
贡赋自然不可降低,降低的话,武士必生不满。百姓一揆,武士尚可镇压;若武士不满,又靠谁来镇压呢?
既不能动武士的利益,那所有的改革,就只能从小百姓身上琢磨了。
改革的目的无非两点。
钱。
稳定。
钱已经可以靠关税和开埠贸易专营拿到。
稳定,好像确实减少人口是个好办法。阿部正福心想,刘钰虽是敌人,但此人手段极高,自己的想法竟和此人不谋而合,当真可沾沾自喜矣。
第174章 看破
带着对刘钰的最后一点警觉,阿部正福还是问出了那个关键的问题。
你刘钰的想法这么“正确”、这么有远见、这么符合天道,那怎么听说大顺经常开仓救济百姓呢?
问出这个很尖锐的问题后,刘钰不得不再一次把守株待兔和刻舟求剑的故事,给阿部正福讲了一遍。
“是以,天朝和日本岂能相同?”
“大顺北有蒙古、河套,皆可垦耕;西有西域、绿洲,亦可屯田。百姓尚且还没到无地可垦的地步。”
“日本也是一样,此一时、彼一时。若日本此时只有十万户,我的说法那就是不智愚昧了,反而应该鼓励百姓生育,如勾践故事:令壮者无取老妇,令老者无取壮妻;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取,其父母有罪。将免者以告,公令医守之。生丈夫,二壶酒,一犬;生女子,二壶酒,一豚;生三人,公与之母;生二子,公与之饩。当室者死,三年释其政;支子死,三月释其政;必哭泣葬埋之如其子。令孤子、寡妇、疾疹、贫病者,纳宦其子。”
“可日本现在已超两千三千万之众,土地零碎、豪农豪商日多,兼并土地,小农贫苦无依,难抗天灾,此时岂能还用勾践故事?”
“或有人想,当以日本之剑,为日本之犁夺取土地。可放眼四周,日本纵有剑,又能砍向何处夺取无主之地呢?”
“再说你也打不过啊。”
“就算卧薪尝胆,也得三四十年。三四十年后,只怕人口激增之下,‘四凶’之害积累,万一遇到冷夏、火山、海啸等等,四凶之害便会一朝爆发,席卷日本。”
“而且之前锁国,百姓愚昧,尚可无忧。如今我朝去土佐、长州等地转了一圈,日本百姓皆知‘均田免粮、唯才是举、四民平等’,一旦爆发,可就不只是以前只求‘一揆’而请藩主减税的地步了。”
“这大洋以东数万里之外,倒是有一处蛮荒之地,名为阿美利加。土地数千万,肥沃远胜美浓。”
“然则,有钱人自不肯去,没钱人又去不成。若幕府、各藩为日本之长远考虑,当可组织移民。只是数万里之外,必然自立称王,这正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但花幕府的钱、利日本万民之将来,却不知幕府可肯做乎?若是肯做,过些日子我将海图送来,幕府出钱造舰,移民,我亦可帮忙。”
“但关键这也得有钱啊。”
“你看啊,我给你算一笔账。就按元禄检地来算,日本的总土地石高,其实只需要一千万人口。如今却多出了将近千万。每年还要增长二三十万。”
“这每年二三十万的‘多余人口’,要运到阿美利加,每个人要保证活过第一年,怎么也得投个三十两银子。少了的话,还不如直接装船到了海上扔海里得了,还省钱省事。”
“这样的话,一年就需要多支出一千万两白银。”
“幕府能每年拿出一千万两白银吗?”
“就算学前明,加增辽饷,日本亦可以为和族之未来,日本之谋万世,苦一时百姓,加‘移民贡’,均摊在每户身上,一户大约不到一两银子。这……拿得出吗?”
“有这钱,不如买枪买炮,拒不救济、拒不减贡赋,从而让‘多余’的人口自发饿死,亦或按人丁征税,家里多人丁的,便要增税,从而迫使百姓自然不愿生子。这正是符合天道的行为。对不对?”
阿部正福闻到“人丁征税、以遏人口”后,连连点头,心道此人果然有些手段。
至于说移民遥远的阿美利加,那真是傻子才会做。
这阿美利加在数万里之外,昔年伊达政宗也曾派人去过,往来就要三五年时间,而且风浪颇大,十不存三。
幕府花钱,却让别人到那边自立为王去?这么远,又不可能将贡赋交给幕府,只有傻子当将军,才有可能这么做。
征辽饷征成什么结果,不言自明。况且按刘钰这么算,得一户一年多缴纳一两白银,这如何缴的起?
以三十余年前元禄检地时候的标准来看,有这样一个记录。
和歌山的一户豪农,名为大田才藏。此豪农登记在册的土地,有两町五反,一町大约是十公亩,大约15市亩。换大顺标准,他家一共大约40亩土地。
他的弟弟没有娶亲,作为家人依附哥哥生活,实际上也就类似于奴仆。但兄友弟恭,既是亲兄弟,还是要给买身衣裳穿的,不能光着腚。
家里一个老婆、两个孩子,还有五个仆从依附他生活,算是他的长工。
此人重视水利、知道买肥料肥田,精耕细作,两季种植折算在一起,水田亩产在450斤左右,旱田在250斤上下。
登记在册的土地,按照石高算,是45石,换言之他要在收获的时候,缴纳22石左右的赋税。
但是此人比较聪明能干,又搞一年两季,种一些小麦、荞麦。
合计一年收入大米、小麦、荞麦等一共90石。扣除22石的贡赋,实际剩下大约65石。
按当年的物价,把这些收入全换成钱,大约是1500戋。
1戋大约是3.75克白银,也就是一年全家收入5600克白银,以宝永丁银50%的含银量,折合库平银75两。
自己一家人吃喝拉撒、工具损耗修理、家人一年过年做一身衣裳。
每天要给雇佣的长工每人每天约莫0.3戋的白银,也就是平均一人一天1.2克白银的工资。
麦子价格比稻米便宜,大约是50克库平银白银一石,倭石大约在260斤到300斤之间。
一个月的工资是大约30克宝永丁银,折去含银量,刨除吃喝,人工成本是大顺的大约二分之一、荷兰的八分之一到十二分之一。
日本三十年前的粮价,也确实低的吓人,要是现在还这么低,大顺这群海商搞粮食贸易都能发财。
不过德川吉宗上台之后,最大的改革方向就是稳定米价,防止米贱伤农、伤士,如今米价已经没有这么便宜了。
最后总计下来,一年实际盈余在5戋左右,也就是全家五人、再加上五个仆从,忙活一年,最后剩下20克白银。
他家吃的比较好。因为大米价格比较贵,所以卖了大米买小米、谷子、大麦等,还是可以保证全家吃饱的。
就算现在经过德川吉宗的改革,米价上去了,估摸一年也就能剩个一两银子。
这还是可以载入史册、至少在纪闻录上留下名字的豪农。作为豪农,一年净收入连一钱银子都不到。当然,这里面是走账的,可能不走账的、不纳税的土地也有一些,实际收入或许更高一些。
但刘钰开口就是“一户一年一两银子的移民税”,阿部正福自然认为这是扯淡,真要这么收,百姓非得揭竿而起不可:凭啥收我们的税,去移别的民啊?再说收这么多,就算不吃不喝也交不起啊。
既然移民是扯淡的玩笑,那么用丁口税来控制人口,这就是个很好的办法。
商鞅反其道而行之,通过征税强迫分家;日本若能用得好,也能通过征税控制人口。
阿部正福暗自点头称是,心道大国之人,果然有些手段。如此一来,三十年后,日本的人口就会降到一个稳定的程度。
也就是刘钰所言的“人口论四凶”不会闹腾的“合天理”的人口。
这话在大顺说,必是要被打死;但在日本这种有扔老人上山饿死传统的地方,还是很容易被接受的。
幕府的税,是按地不按人的,这样税收一点不会少。
武士本身也是食禄阶层,幕府的军事力量也不会减少。
百姓数量少了,土地不零碎化,继承之后,努力耕作,还能剩下个几十克白银。若是遇到灾荒年,也可渡日,不用将土地抵押给豪商豪民,从而可以确保小农的稳定。
再加上多余的百姓,在大顺强迫日本开埠之后,可以从事运输、手工等行业,这都需要买米吃;而若是米价太低,大顺海商必然运作转卖到大顺那边,又可以保证米价不会太低,也不会伤及到武士的利益。
好像……确实是个十全十美的政策。
阿部正福警觉地想了许久,也没想出来这政策背后有什么坏处。
唯独就是从刘钰的谈话里觉得刘钰太重法术、霸道过重而无王道,这种人作为敌人,确实难打交道。
他又请教了一下刘钰关于征收丁税的意见,刘钰有在文登试点摊丁入亩的经验,只需要把文登的经验拿来,反其道而用即可。
“这征丁税,可以称之为化石为丁。要以小农日本土地的石高贡赋为准,以一家二子为基。减少一定的贡赋,把减少的贡赋用丁税取代。”
“如此,一家一子的,少交了贡赋;一家二子的,和之前无甚区别;一家三四五子的,赋税就要比以前收得多。”
“一家一子少交的贡赋,二十年内,便有回报。一则土地不会零碎,不会使得小农极度贫困,这有利于幕府的统治;二则粮产不变,吃饭的少了,便少了一揆、家有余粮,这也省了救济的花销。”
阿部正福喜道:“妙哉!果然善政。只是刘君出此主意,怕也有私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