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只怕刘君想着,二三十年后,百姓有了余钱,亦可多买中华之货物,还是为开埠着想啊。”
此时此刻的阿部正福,自认自己简直是杨修转世,一眼就看穿了刘钰暗藏的心思。
可他不是杨修,刘钰也不是曹操,就算说破了,他也死不了。此时正该说出来,叫刘钰知道日本国亦非没有善谋之人。
刘钰一怔,随后故作尴尬一笑,心道你还真他娘是个天才,我自己都没想的事,你居然都猜出来了。
“呵呵呵呵……确有此意。不过此为双赢之事,到头来有利的,不还是日本国吗?天朝也不希望日本国动乱,若四凶一出,日本大乱,天朝必要出兵周全幕府。只是……出兵帮忙,这不得花钱吗?所以天朝还是希望日本稳定、长久安定的。既为藩属,已非敌国,所谋所虑,那便不能用敌国的视角去考虑了。”
阿部正福亦点头称是,心想虽你自有目的,但终究按你这么做,日本是得利的。这大抵像是郑国渠疲秦之策,确实疲秦了,但也确实利秦了,当真是双赢之政。
第175章 全套一条龙服务
阿部正福自认自己已经看破了刘钰隐藏的目的,但也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
固然大顺这边可能是为了将来多卖货,但开埠对日本带来的好处,也足以抵消。
最起码,如果大顺这边买日本的大米,日本的米价还能往上提一提。武士,是幕府的国本,他们的俸禄是大米。米价高,他们有钱花,这才能更加忠心于幕府,也有利于各藩的统治。
如果将来人口真的控制住了,按照刘钰所言的“千万人口”足以,阿部正福已经看到了光明的未来。
届时,百姓人均一町地,每年缴纳10石左右的贡赋,算上“二毛法”也就是大顺那边的两年三获的冬小麦,一家人年均还能剩下20石左右的粮食。不但可以保证小农有足够的抗灾能力,而且到时候还可以大量出口粮食去大顺,平衡金银外流。
日本此时的兵制、政治体制,决定了武士之外的人口,确实是有很多“多余”的人。
这些人的存在,既不能增产粮食,因为土地决定了上限;活着又得多吃粮食,造成社会的动乱、一揆遍地;又没有资格当兵,农兵分离加刀狩令;纳税又不计人头,而是按照土地亩数。
阿部正福很认可刘钰的说法:多余之人,要之何用?
战败之后,改革势在必行。
只是,不管是阿部正福,还是德川吉宗,从战败中汲取到的教训,最多也就是火器不如人。
日本的民间舆论,则认为是诸藩扯了幕府的后腿。要不是诸藩扯后腿,幕府抗战到底、另立新君,至少不用朝贡。
就这种教训,改革的方向也就基本定死了。
激进点,如刘钰所说的,努力当好买办,攒钱鼓励汉学,搞出一支能和武士对抗的力量,将来削藩一统。
反动点,如阿部正福所思,一切围绕着武士制度和武家法度的稳定,而基础便是等级制度、身份差异、以及小农不能彻底零碎化。
前者,得有失败之后身死族灭之胆魄。
后者,那便是消减人口、维系人均土地面积,保证小农经济才能保证武士统治。
对大顺而言,前者,日本必有事大主义、挟华自重者。
再者刘钰嘴上说支持幕府削藩,可当年张仪嘴上还说要给楚国五百里膏腴之地呢。
后者,日本人口就锁死在千万左右了,一旦工业时代来临,一千万人口,有铁矿煤矿的北海道被大顺抢了、有煤铁的长崎又在炮舰射程之内,本国又缺乏原材料,使使劲儿说不定真能成为重要的粮食出口国。
不过爱怎么改就怎么改,反正改革得花钱。在刘钰看来,这买办,幕府是当定了。只要想改革,不管是反动还是激进,都得当。
不反动不激进的保守,遏制消费、鼓励节俭,那就容易再挨一顿打。
现在就该先给阿部正福上一课,回去后找康不怠炮制一篇引经据典的《人口论》,大肆在日本传播。
最好是日本这几年再来一场灾荒,保管叫日本知道啥叫天启四骑士,立刻惊呼此书真天地之大道也。
他没读过人口论,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也知道马尔萨斯的三个著名的论证。
假设,生产了四十个物品,却有五十个人需求。如果什么都不管,必然是最有钱的四十个人买走这些东西。
如果有社会福利、有贫苦救济,给最富的前十个人以下的四十个人,一个人发一块钱。那么结果还是前四十个人把东西买走,但东西也必然涨价一块钱。
所以社会福利并没有任何用处,反而会导致处在中间阶层的人,花更多钱。
假设,生产了五十个物品,发给工人的工资只有三十块钱,再加上工厂主一个人,那么必然有十九个物品卖不出去。卖不出去,就只能裁减工人,导致能买得起东西的人更少,然后继续裁减,直到社会崩溃。
但是,如果有十九个贵族、骑士、仆从等,他们不事生产,只买不卖,那么这五十个物品就全都卖出去了,工人的工资也就趋于稳定。
以及,英国有济贫法,济贫院里太多人生不如死,有议员就建议,允许人低价雇佣济贫院里的穷人去盖房子。
一来缓解英国的住房问题,二来促进社会就业。
马尔萨斯立刻反对,认为正是因为房子少,所以穷人才不结婚,生的孩子也少。如果济贫法鼓励大规模盖房子,结果就会导致“有房子,会使得男女之间的关系发生的过早,从而生更多的孩子,这些孩子投入劳动力市场,必然导致房子更加紧张,工资价格更低,也就是越盖房子越缺房子。”
相反,如果不盖房子,这就使得买不起房子的人就不生,人越来越少,最终房子就不缺了。
越不盖房子、越不缺房子。
同样,还有粮食问题。
粮食越贵,越不缺粮食。
这几条论证很有名气,实际上正是因为这几条论证,才使得马尔萨斯的《人口论》不再是一本孤立的小册子,而是成为了一套自成体系的政治经济学,而不单单是针对人口的学问。
如果只是人口反面的学问,并不能让“天朝的学问”,继续引领周边蛮夷的前进方向。毕竟伴随着开埠,旧制度会不断瓦解。
想当天朝,就必须在这个变革的时代,引领朝贡体系内的风潮,给他们一一指明道路。
恰恰马尔萨斯这一整套体系,恰恰又不只是人口问题,而是涉及到经济政治的方方面面,几乎是完美贴合日本统治阶级在变革时代的种种需求。
就像是著名的谷物法论战中马尔萨斯所提出的观点,绝对是会受到日本的统治阶层的欢迎。
即:粮食价格越高,靠地租收入、或者米俸收入的人的财富越多,他们就越能够买更多的东西,从而促使工商业的稳定。不管这地租是归地主、武士、还是政府。
粮食的价格越高,雇工的工资也就不得不提升,这样一来,工人的工资也高了。
粮食贵,工人的工资高了、农民卖粮食富了、食利和米禄阶层也有钱了,大家都有钱,那么只要提升粮食价格,整个国家就会昌盛发展起来。
同时,如果粮食价格低了,雇工成本就低了,工商业就会短暂繁荣起来。工商业提升起来,从事非农业的工商业人口就会增加,而马尔萨斯论断:“工业人口过多,不利于国家的安宁与幸福”。
这一整套体系,从现在、到将来,都会受到日本统治阶层的欢迎。
尤其是既要谋深远,就需要考虑将来有一日,伴随开埠,小农经济被冲击之后,工商业发展起来必然要产生的一场论战:地租是有碍社会发展?还是遏制社会发展?新时代是否需要一个不事生产的食禄阶层?武士的存在是对社会有利还是有弊?
若是早就打好基础,到时候武士阶层们就会直接拿着马尔萨斯的这一套理论,怒斥那些认为发展工商业武士无用的人。
从第三者必要论、到地租促进社会发展、再到工业人口过多不利于国家安宁与幸福,这一整套的东西,足以让武士的反动反抗拥有合理性。
而且马尔萨斯本来也是个保守主义者,认为大英的传统文化,在于贵族、地主。工商业发展,会毁了大英的传统文化。
传统文化在贵族和武士,这本身也是个十分“有力”的论证方向。
前期用来降人口、后期用来支持武士反动反扑做理论支撑,全套服务一条龙。
大顺这边盯着诸藩,不准他们以小胜大搞倒幕运动,就有的统治阶层就会很稳固,而就有统治阶层稳固的情况下,改革不可能成功。
幕府真要是有心搞削藩统一、废除武士,少说也得准备个二三十年。
大顺若没完成蒸汽革命、没拿到印度的原材料基地,就直接效张仪欺楚,说话当放屁,支持诸藩抵抗幕府,直接炮击江户。
若完成了蒸汽革命急需一个废除了地租阶层的统一的日本市场,那就坐着看戏。
若自己内部也正乱着,那就煽动武士高举魔改的马尔萨斯主义反叛,高呼和族正统在武士制度,食禄不事生产的武士的存在才能促进工商业发展。
若感觉到日本有些难以控制,那就直接撸袖子自己上,武装干涉,分而治之,拉一派打一派,肢解日本为九州岛、四国岛、关东、关西。
把几种可能都封堵住,即便不知道《人口论》的全貌,但也听说过鼎鼎大名的马尔萨斯天启四骑士。
围绕着这种思路,考虑到马尔萨斯的屁股坐在哪,以及这种思路的延伸,很容易就能炮制出一篇技能遏制日本人口增长;又能为将来日本觉醒时候,武士阶层可以举着反抗的理论就好。
只是自己的文化水平比较低,也就能把天启四骑士换成四凶,以免这本书在日本海关被查扣——《帝都景物略》就因为顺带介绍了一下大明京城的天主教堂,结果被禁了一百年。
他是不行,但康不怠的文化水平足够,又不是正统儒生而是颇近黄老,魔改一下“天道”的含义,应该足够在日本流传了。
这也算是一种“天朝对文化圈的辐射效应”,反正天朝变革的思路,日本没法学;日本变革的可能,天朝也没法复制。两国看似文字相通,但经济基础和政治制度,天差地别,想要对日本持续施加影响,就只能为其“专门定制”。
第176章 河豚之喻(上)
古有汉文贾生坐论不问苍生问鬼神;今有刘钰和阿部正福不问开埠租借问人口。
两人相谈甚欢,越谈越是投机。
一个本有此意,一个曲意迎合,谈话谈到最后,话题越发反动。
若在五十年后的巴黎,断头台C位是保准的。
两人一直谈到半夜,阿部正福意犹未尽,双目炯炯有神,不住地点头盛赞刘钰的看法。
强忍着心中对知识的渴望,阿部正福还是叉开了话题,和刘钰商讨了一下开埠后的一些细则。
一直到天色将晓,阿部正福才依依不舍地送刘钰离开。
后面谈到的一些开埠的细则,刘钰也没有压迫太狠。
在一些阿部正福觉得不起眼的地方紧了紧、在阿部正福觉得要据理力争的地方松了松。
回到船上,天已经大亮了。
往年这时候,兵库津的北前船已经开始大规模出海了,但今年情况特殊,这些船主都在忙着和大顺这边的海商订货。
以往要去虾夷,现在虾夷暂时是去不成了,那就不妨晚走一两个月,拿到大顺这边的货物再说。
大顺海商的代表已经开始去和日本这边的人接触,准备雇佣一批人营造仓库。
刘钰也没有再这里继续逗留。倭王肯定要去天朝朝贡的,这件事没必要非要加在条约里,而是让倭王主动前往就好。
毕竟条约里还有三亿多两的利滚利利息呢,倭王不去朝贡,天子可不会免了这些利息。
估计此时正在搞一些礼仪流程,估摸着可能会朝贡一些鲍鱼海参之类的东西。幕府那边也肯定会派人去,只是什么级别,那暂时就不得而知了。
按照约定,要在四月十七日于下关换约。想来日本这边的朝贡团,也会在四月十七日换约之后前往下关,和刘钰一起前往京城。
四月十七日是个分水岭。
大顺可以和独立的日本签订这种不平等条约,但不能和朝贡国签订这种条约,面上说不过去。
只要错开这个时间,哪怕四月十七日换约、四月十八日决定朝贡,那也是双方都能接受的。
面上大顺对朝贡国很照顾,撮合琉球和日本,化敌为友,免除三亿两利息。
面上日本也不是被逼着朝贡的,而是换约之后,深感天朝军威,效遣唐使旧事。积年不贡,使团级别高了点而已。
返回下关之后,朝廷那边派来的仪仗也已经到位,这代表着帝国的颜面,不能丢份。
十六日下午,距离换约还有一夜时间,松平辉贞按照日本这边的礼节,邀请大顺这边在下关的大小官员赴宴。
地点就选在了下关靠海的一处适合观潮的地点,正值农历十六,潮水正大。既来下关,又不可不尝河豚,正宜品河豚而观潮。
明日就要换约,大顺这边的大小官员也就跟着刘钰一并赴宴。
朝廷这边新派来换约的礼仪官员,都是些读书人,听闻日本人喜欢写汉诗交流,一个个跃跃欲试,只盼着能在异国扬名,以彰显天朝文华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