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398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况且如今各藩各有心思,恨不得争着抢着当鱼肉,德川吉宗亦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只能答应下来。

对刘钰的承诺和保证,他还是信得过的。如果真不是这样的心思,那也实在没必要卖给幕府枪炮,只是刘钰挖的坑到底在哪,他至今还没看出来。

坑,肯定有。这一点德川吉宗很确信。只是到底是十年后才陷人?还是百年后才陷人,那就实在不得而知了。

明知是坑,可跳下去的诱惑还是极大的。

“这些条件,不需要签订条约。一则传出去不好听,天朝也恐日本的一些愚昧百姓以赵构暗讽;二则古人云信不由衷、质无益也。”

“不论如何,既是将军答应了,咱们亦算是同朝为臣了。将军封个郡王,到时候我若见了将军,还要行礼哩。”

“既都是勋贵一族,正该与国同休。天朝不亡,则幕府难灭,这一点将军大可放心。”

德川吉宗也只好点点头,确实,这玩意儿要是明明白白地写在条约上,确实不太好。

好在大顺的保证对德川氏而言,诚意很大。尤其是在册封世子的问题上,可比朝鲜那边宽容多了,朝鲜那边换个世子,还得和礼政府打几年嘴炮,完后还得送礼。德川氏这边,只是走个形式而已,和德川氏之前“奏请”天皇延续将军之位差不多,区别不大,换个人奏请就是。

两个人又讨论了一下武器交割的时间,确定了在第一批赔款到位的时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大顺这边可以先租借给德川氏一批水手和军官,作为教官,教授德川氏属下的人怎么开船、开炮。

可谓是诚意满满。

这种诚意满满的背后,更加剧了德川吉宗的绝望,看得出刘钰真的是一点都不担心日本将来反噬。

以之前的经验来看,德川吉宗认定刘钰看事很准,如今如此诚意卖枪卖炮,原本想着只是表现一下绝望,会面之后是真绝望了。

两人商定了后续的一些重要问题后,会面就此结束。不过刘钰暂时也不能立刻离开,大阪开埠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这件事要交给在德川吉宗看来有能力且忠心的阿部正福来做。

后续的一些细节,还需要阿部正福和刘钰进行一下沟通,尽可能做到双方都满意。

会面结束后,德川吉宗召见了阿部正福。

在正式任命他为大坂城代、总摄开埠海关诸事之前,德川吉宗很深入地和阿部正福进行了关于开埠后法令的交流。

阿部正福认为开埠之初,没有经验,也缺乏时间,暂时不能够组织起专营制度。

应该先允许商人自发贸易,待熟悉了开埠贸易之后,再由幕府挑选出合适的大商人,组织株仲间。

所谓株仲间,就类似于股份制垄断,一家称之为一株,仲间为伙伴之意。也就是几家合伙,买断某种贸易品的专卖权,这样便于幕府收取利益。

阿部正福的思路便是先让商人广泛竞争,胜者通吃,由幕府授予胜利者特权,强化专营。

前期在竞争阶段,也容易总结出市场的规律,幕府亦可亲自下场,看看什么赚钱投入其中,赚上一笔。

鉴于金银价的问题,阿部正福则建议这一次赔款大顺尽可能赔给白银,幕府准备囤积黄金。等到金价上涨的时候再抛出,从而套利。

之前的海商也不止一次用金银差价套利,日本有这方面的经验。原先可以管制,但现在既然彻底管不住了,这钱还不如幕府直接下场,自己去赚。

既然幕府铁了心要拿关税填补财政亏空,而且也确实找不出更好的填补财政的方法,阿部正福也只能贯彻幕府将军的意志。

一方面阿部正福站在公事的角度去看,开埠对日本未必是一件坏事,他有自己在福山藩改革的经验,也有自己对经济的理解。

另一方面,站在家族和私心的角度去看,自己这个大坂城代肯定只能是暂摄开埠事宜。若是自己能够做的好、做的完美、做到了让幕府有钱花,日后阿部一族肯定是要增加封地,距离幕府中枢也就更近了一步。

如今正适合和刘钰勾兑一下,做到幕府满意、大顺也满意,这就是他这个大坂城代能否继续干下去的第一道考验。

德川吉宗也没有把和大顺之间的密约内容告诉阿部正福,只是说了说日后财政收入的思路,他这个大坂城代只要能尽快把钱收上来就好。

事物都是正反面的。

进口关税收钱越多,同样也意味着日本金银外流的越多。

但日本的金银外流,那是政治家要考虑的事,比如已经故去的新井白石。而现在,已经定下来要靠关税和专营来充实财政的幕府,已经不可能再去找一位政治家来制定决策了。

几日后,刘钰即将乘船离开,前往下关换约的前一天,阿部正福特来见他,对开埠后的关税、经营、司法权等一些细节问题,进行了讨论。

大方向上,要和德川吉宗先谈定。

小细节上,要专门的刀笔吏来商榷。

不大不小的这些问题,作为将来开埠的指导方向,两边的身份都算是比较合适。

两边见面之后,阿部正福先介绍了一下自己。

刘钰则是习惯性地问了问阿部正福,在做藩主的时候,对本藩的财政问题是如何改革的。

从一个人的施政政策,大约可以判断出一个人的经济学趋势。日本封建制下,诸多藩都在不断试错,各种奇葩的政策层出不穷,这种细节正可以为谈判交流做到心里有谱。

阿部正福便将自己主持改革的思路大致说了所。

控制人口数量、限制结婚年纪、严格执行嫡长子继承制、弟弟给哥哥当佣人等,从而确保土地不要彻底碎片化,使得百姓拥有一定的抵抗灾荒的能力。

同时对于已经零碎化的农民土地,不具备长子继承确保土地不拆的太碎的条件的,则默许豪商、豪农兼并。

虽然鉴于德川吉宗和德川宗春的路线之争,阿部正福之前口头上是支持德川吉宗的节俭令、反对德川宗春的‘鼓励食禄阶层消费才能促进经济’的说法。但其实阿部正福内心是支持德川宗春的路线的。

阿部一族一直致力于进入幕府中枢,出过不少人物。岛原之乱阿部正次敢先斩后奏,主动承担责任要求各藩准备武力镇压;黑船事件后,签订日美条约的也是阿部家阿部正弘。

既想要进入中枢,也免不了需要钻营、关系、送礼,财政状况一直困难。农民身上已经榨不出什么油水了,只能琢磨着从豪商豪农那搞一些,故而经济政策也倾向于扶植工商、在保证嫡长子继承制和晚婚制的前提下默许豪农兼并经营、依靠武士这种食禄阶层的消费能力活跃经济。

阿部正福大致介绍了一下,刘钰内心也就给阿部正福定了性。

大顺这边,因为儒家传承的文化基因,天然亲近西蒙斯第为代表的小资社空想,后世也继续延续,在文化上天然亲近小资社,多数人不喜欢冷冰冰的、理性的科社,当然也讨厌资本主义。

这个时代,从何心隐到黄宗羲再到颜元李塨等,都试图复古,把现有的生产力强行塞回旧有的生产关系里,复归完美的农业宗法制田园牧歌、仁政下的井田制、手工作坊行会宗法化用温情掩盖。

而日本这边,则可能很亲近马尔萨斯那一套。

日本土地狭小,嫡长子继承,如《楢山节考》里那般人老了就扔到山里去。

可能若是没有外部势力侵入,自行发展下去,多半在封建与资本的交替期内,马尔萨斯主义会大行其道。

阿部正福的人口政策是一个方面的体现。

再一个就是马尔萨斯著名的“第三者必要论”,在日本这个食禄武士占据统治性力量的国度,绝对会被宣扬光大。

所谓第三者必要论,就是说:开工厂的,卖的所有的货物的钱,肯定比发给工人的工资和设备损耗原材料费用等要高,毕竟要赚钱嘛。

这就会导致生产过剩,因为总的货物价格肯定高于工资,卖不出去怎么办?这就需要一个第三阶层。

这个阶层不生产、只消费。比如,武士、贵族、武士的仆从……他们的存在,就能避免生产过剩导致的经济危机。

所以要保证封建贵族的存在、保证封建食利阶层的存在,才能发展工业……

这简直像是为日本量身定制的。

如果没有西洋势力的入侵,各自衍化,再加上日本被大顺锁死在这,无法外扩,也无法废弃武士,多半会衍化成这般模样,衍生出这等理论。

单就此时阿部正福提到的他在福山藩改革的情况,这苗头已经很严重了,只是缺乏系统理论。

刘钰心道,这倒是个完美的可以忽悠日本的理论。商人喜欢、武士喜欢,至于农民,就从下关到这边一路的考察,已经自发生一两个就不生了。

当然,大顺也喜欢。日本的“第三者阶层”对此时的大顺,可真是太重要了,就指着他们买货呢。确实,能促进工商业的发展,只不过促进的是大顺的工商业,未必是日本的。

第173章 四凶

藩政体系之下,在享保大饥荒之前,日本各藩都在框架之内尝试着不同的变革,试图扭转财政亏空。

有鼓励消费刺激生产派、有专营专卖敛财派、有上下节俭藩主带头只吃米团子派、有废除金银强行发行纸币藩札金圆券派、也有阿部正福这种减少人口确保小农不要零碎化派。

整体上,全失败了。一场享保大饥荒,除了伊达家的仙台,剩下的全打回了原型。仙台藩那是顶着60万石的义务,享着200万石的实利,手底下还有铜矿自己铸钱、鲍鱼海参等俵物也是长崎出口的主力、享保年的虫灾冷夏也没影响到那,这实在不用啥政策。不作死,财政一般不会出问题。

刘钰是看不上这些人的改革思路的,很多连修补匠的水平都不如,但这时候却是抡圆了猛吹阿部正福。

因为阿部正福在太田资晴背锅“被”自杀之后,成为了新的大坂城代,而且看样子是要暂摄海关诸事的,显然日后必可称为幕府中枢中的中枢。

这种人,对将来日本的政策,是有很大影响力的。

待阿部正福讲完,刘钰先是做出一副震惊的神情,随后收敛,赞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吾观日本各藩之施政,多半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唯独阿部君的手段,竟有治本思路。”

“人口日多,而地不加增。粮食产自地里,地不加增,人却增多,人不吃饭会饿,人多了,粮食不够吃,这难道不就是祸乱的根源吗?”

“多子分地,土地零碎,难有余粮。但有饥荒,则不能生存,只好将土地抵押给豪商豪农。武家制度的根基,却是份地制,如此岂不破坏根基?”

“吾观列国之政,无有不如此者。”

“《左传》云:舜臣尧,宾于四门,流四凶族混沌、穷奇、梼杌、饕餮。今观之,则恐此四凶犹在。”

“若人口日多,混沌、穷奇、梼杌、饕餮必化作战争、饥荒、瘟疫、动乱,以此将人口控制在一定的数量。”

这是在和日本人谈话,又是在禁天主教风气极重的此时,刘钰自是不好用“天启四骑士”来比喻,只好搬来了舜流四凶。

反正都是四个,差毬不多。

他是一边在朝廷里和皇帝说过,科学院说不定可以让亩产上四五百斤甚至七八百斤上千斤、使劲儿移民垦荒;一边又在日本鼓吹马尔萨斯这一套,顺带把马尔萨斯天启四骑士本土化。

阿部正福倒是听德川吉宗警告过,刘钰的话,不要全都相信,尤其是他夸赞的东西,一定要仔细思索里面隐藏的祸心。

可这时候,四凶之论,竟让阿部正福有一种高山流水伯牙子期的知音之感。

尤其是关于“武家制度稳定的根基是土地而非人口、人口只要能保证能耕种土地即可”的判断,更像是把他一直想说的话说出来了一般。

而四凶之论,更是让阿部正福觉得,似乎感触到了人家至道,终于弄清楚了战争、饥荒和动乱的本源。

自战国大乱之后,日本的人口确实增长了一波。

但时至今日,已经停顿了,应该说日本的人口是18、19世纪世界里的一朵奇葩。全世界的独立国家都在人口暴增,唯独日本一直是条直线,自享保饥荒之后,更是彻底平稳。

和传说中中了马尔萨斯之毒的法国不同,日本的人口平稳,有其特殊的原因。

法国的面积,也就和四川省相当、略大一丢丢。

但其耕地面积加牧场面积,是接近三亿公亩,折合四亿五千万市亩,几乎相当于明朝成化年间统计的地亩总数了。而人口此时也就和日本相当,两千万人。

法国的自耕农和大顺的自耕农、日本的自耕农,此时并不是一个概念。就像是俄国的革命之后,划定成分的时候,贫农的概念是“只”拥有折合市亩46亩的土地;而法国的自耕农此时确确实实可以做到“节日里家家锅里一只鸡”,所以法国人懒得移民海外,不会像英国人和爱尔兰人一样,活不下去往海外跑。

法国也是嫡长子继承制,法革之后,嫡长子继承制,是“封建社会的旧制度”,要破除旧思想、旧风俗、旧制度、旧习惯,故而实行均分继承法。

这个大顺的百姓自然熟悉,父亲没了,儿子分家,可没说有大儿子把地全拿走的情况,最多也就是占着祖屋就是了。便是大地主也是一辈一辈分地。

法国的百姓过惯了自耕农的美好日子,不希望自己的子女们均分继承把土地分成小块,以至后代越来越穷,于是自发选择了少生娃。

日本则是……就算长子继承法,继承的土地,都未必赶得上法国均分继承法各个儿子分到的土地。

这种情况下,整个社会风气几乎是自发地朝着少生的方向转变,溺婴、扔进寺庙、堕胎等等,一般也就生两个就拉倒了。

大顺这边是“赶苗拓业”、“垦蒙垦辽”、“走西口”、“跑鲸海”、“奔西域”、“下南洋”、“闯台湾”,总归还有地方可去。

日本现在是真的没地方可去,又没有先见之明知道终有一日亩产会在化肥良种水利的支持下暴增,这时候说“四凶”之论,只以此时的时代背景而论,那真的是正确到不能再正确了。

再说,都是娘肚子里的肉,爹生妈养的,大儿子继承家业、剩下的儿子给大儿子打工,当爹娘的心里也实在不是滋味。

最主要的还是课税问题,既以土地课税,检地之后石高确定,那么人口要那么多似乎没用。

自耕农在牛耕铁器时代的劳动极限,是人均三十亩,算上休耕护地和牲口草场,户均极限在百亩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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