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只怕唐国天子必要在意。”昭仁第一次称呼大顺皇帝为唐国天子,言外之意,一条兼香自是明白。
当年新井白石和朝鲜的赵大亿,因为王还是大君的称呼,打了许久的嘴炮。
当时的朝鲜使团到了对马,仍不肯从,最后还是宗义方叫来了军队,说诸君要是不从,那我只好让武士帮你们从了。朝鲜遂从之。
昭仁之前在和吴芳瑞争论的时候,就说过君以此始、必以此终的话。现在想想当年对朝鲜使团做的事,只怕大顺这边也会依样画葫芦,若是不从,则以军队逼从之。
大顺将来会不会以此始、以此终,现在还不知道。可现在可以知道的,是日本这边怕是要先以当年朝鲜于对马之始,而于今日于大顺面前为终。
昭仁想到了这一点,也终于开口说到了最关键的一件事。
“享保五年,德川宗尧,献《大日本史》,其中唐国为《诸藩列传》,而本国皇室以《本纪》记之。天皇,天子也。”
“唐国既以琉球朝贡之名出兵,只恐《大日本史》必为第一要谈之事。此事若不能定,只恐后续所谈,难以为继。”
“以臣事之乎?死战到底乎?以宋论,‘臣构言’,遗臭万年。吾实不肯承此遗臭。”
一条兼香深吸一口气,反问道:“后水尾天皇时,天皇至二条城见德川家光,此非辱乎?比之靖康如何?”
更难听的故事,一条兼香还没有说,真要说起来,更恶心的事还有。
昭仁一时间语塞,心里琢磨了一下后水尾天皇去二条城“拜见”德川家光,和“臣构言”之间是否有区别。
在昭仁看来,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纯以皇室的视角,好像也差不多。
一条兼香继续道:“陛下若想死社稷,当背此骂名,而求幕府之稳定。唐国人不攻西南诸强藩,难道是打不过吗?幕府若权威尽失,岂非大乱?大乱之下,又如何卧薪尝胆、以复大辱之仇?”
“若诸藩林立,通唐国者有之、通荷兰者有之,乃至于重信切支丹教者恐亦有之。”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恭谦未篡时。若唐宗渭水盟后便死,无有灭突厥之大业,其名如何?”
“如今日本,所能担起卧薪尝胆之重任的,唯有幕府。”
幕府不是什么好东西,可现在能承此大任的也唯有幕府。再差的集权统一、哪怕是名义上的,在抵御外辱的时候,似乎也比藩国林立要强。
尤其是“外辱”的军力远比内部强大的时候,若是外部的力量还在骨镞木弓,内部已经铁器火器,那倒是区别不大,可那样也没有“辱”字可言。
现在有能力独自整合日本,卧薪尝胆的,也只有幕府。
大顺隔得并不远,而且朝鲜作为藩属的前提下,其实距离也就是从对马到福冈藩的距离。这和西洋诸国在东南亚还未站稳脚跟、新井白石新政之后琢磨着炮舰开国却凑不出兵力的情况,完全不同。
从对马相距福冈,不过百余里,这种情况下搞“王政复古”、亦或是“尊王攘华”,都是不智的。
这个时代,是否沉睡、是否开拓,只需要看这个国家对地理学的在意程度就可知道。而这个时代的地理学,总是和航海息息相关的,也和对外部的情报知晓程度息息相关。
一条兼香就算不懂这个道理,却也明白另一个道理:
日本也并不特殊,不会缺石敬瑭。
真要是幕府的权威尽失,福冈、岛津、长州各藩,谁都可以做石敬瑭。
就算德川吉宗贪天功为己有,说地瓜种植来抵抗享保大饥荒是他自己的主意,号称萨摩芋是他主动要求的、《甘薯救荒书》是他要求翻译的,可也终究绕不开日本史书上的记载:
【先是,琉球贡甘薯于萨摩,长崎唐人细作刘钰者,亦舶之数船,贡《甘薯救荒书》,吉宗以饥民为念,不觉其诈,以为善,以种各处。是歉也,赖以免饥者甚多。】
现在德川吉宗明说了,刘钰是奸诈之人,可见大顺对日本的心思,早在数年年、将近十年前就已种下。
大顺不可能不知道日本的情况,也不可能不知道关原合战之后,西军的那些人不是靠德川家的怜悯而活下来的,是靠自己的实力迫使德川家让他们继续为藩主的。
这时候若幕府权威尽失,想当“石敬瑭”的人,怕不是要排队。甚至有些人会“欲当石敬瑭而不得”。
一条兼香心里很清楚现在的局势,最好的结果,就是和谈,让日本保持旧有的平衡。
卧薪尝胆也好、积蓄力量也罢,总需要一个领头的。此时除了幕府,谁也担不起这样的重任。
继续死撑下去,大顺就是不打当年的西军后裔,就是猛打谱代大名和亲藩大名,甚至只打幕府的旗本,那又怎么办?
现在大顺的态度,已经明显传递了一个信号:我能去京都,也能直接打幕府的直辖地。台阶已经给了,别给脸不要脸,到时候真以‘王政复古’、‘大政奉还’的理由,支持西南强藩造幕府的反,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问题是大顺近在咫尺,就像是大顺打着琉球被萨摩入侵的理由来攻打日本一样,这‘王政复古’和‘大政奉还’,在近在咫尺的大顺眼皮子底下,那也不过是大顺的均衡之策而已——以史为鉴,东虏打着为崇祯帝复仇的旗号,可实际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点了一下昭仁,昭仁亦知道这不是随口说说。
看着空荡荡的紫宸殿,听着外面已经安静下来的静谧,知道御所外城已经完全被大顺军控制了。
“所以,就像是唐国将军所说的,要知小礼、更要知大义。哪怕唐人要求删减《大日本史》、要求改《本纪》为《世家》,也要答应。如此,才算大义吗?”
一条兼香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陛下,若幕府能够卧薪尝胆,成三千越甲吞吴之复仇,可谓大义;若幕府卧薪尝胆不成,不过武侯六出祁山无功而返,陛下也只能落得和宋高、明英一样的名声。”
“只是,未来之事,谁又能够知晓呢?”
第121章 掩耳盗铃的新境界
未来的事,没人可以知晓。
但昭仁清楚,自己若不去和谈,就连“卧薪尝胆且三千越甲吞吴的可能”都没有了。
一条兼香倾向于于先和谈,昭仁内心也倾向于先和谈。
将来成了,昭仁就是“知进退、若勾践”;不成,昭仁就是“无坚骨、若赵构”。
幕府能否改革成功,能否卧薪尝胆成就大业,这不可知。但就现实而言,指望那群可能争着做石敬瑭的西南诸藩成就大事、一雪前耻,只怕更不现实。
昭仁考虑了片刻,面上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苦笑。
“谈,便谈吧。”
一条兼香也慎重地点了点头,示意,确实,只能谈了。
天皇谈,总比幕府谈,对日本的伤害更低一些。
至少,在他们看来,更低一些。因为他们并不知道“市场原始积累”和“半殖民地”这两个词。
僭紫宸殿外,吴芳瑞已经熄灭了他的第十五支烟卷,一颗接一颗带来的恶心和头晕,让他有些想吐。
当年翻越了阿尔泰山、直插伊犁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焦躁。今日却已经有些站不稳了。
许久,一条兼香从紫宸殿走出。
“请唐国的吴将军入紫宸殿详谈。”
吴芳瑞不是海军出身的,也不是靖海宫里出来的,而是实打实的考入了武德宫的良家子。
这点政治觉悟还是有的,摇头道:“紫宸殿,实僭称也。我可以攻入,但却不能在知道名目后,再走进去。”
既是要入殿,看来昭仁没有自杀,已经决定根他走,去和谈了。
这种情况下,众目睽睽,通译又直接翻译出了紫宸殿的名目,这种情况下,他实在不能应下——和朝鲜不能接受任何署名带“皇”的国书,是一样的道理。后世看来可能是细枝末节的小事,此时却是不可动摇的政治正确。
一条兼香只好换了个说法。
“请大顺的吴将军,入内与我主君详谈。”
吴芳瑞这才走入殿中,相距一段距离,昭仁也很直接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他不能被俘,只能是吴芳瑞“请”他去和大顺和谈。
该有的仪仗要有,至少在日本,他作为天皇的体面还要保留。除非和谈到了大顺逼迫他从皇降王,否则他是不可能主动认为自己“僭越”了。
关于这一点,吴芳瑞也不好说什么。
自己可以凭借武力,逼迫其自去天皇之号。但看得出昭仁是有殉国之心的,这种武力的胁迫实在没什么意义,历朝历代的亡国之君,死前该给的体面还是要给的。
吴芳瑞见对方说的很清楚,自己也不妨说的明白点。
“天子第七子率领大军,正从小滨赶来。最多七八日,即可抵达。我也不妨明说了,这七八日,你们可以做很多事。”
“比如,集结藩兵,攻下小滨,断我后路;比如集结‘勤王’之师,在此围歼天子之师。”
“你们随便做,你也可以传递消息出去,让京都所司代想办法去做。”
“我手里只有三四百精锐,不多。可要想攻下,非两三千人不可。而且我在溃败之前,绝对可以焚烧这里。”
“所以,告诉京都所司代,不要做无用之功。若有本事,就去击破天子大军,则我留在这里死路一条;若无本事,就不要想着攻入这里,攻入也无意义。”
他是有恃无恐。
按照计划,小滨就留了五百兵。
按照兵法,倭人可以选择调动琵琶湖周边诸藩的兵力,先攻下小滨,断大军之后路。然后各处大军赶来“勤王”,围歼大顺海军陆战精锐于京都,则大顺之后再不敢冒进。
但是,兵法的前提是能攻下小滨。
小滨城,大顺军进攻容易,因为靠海。
小滨城,大顺军防守容易,也因为靠海。
五百兵,三五千倭国武士,短时间内是攻不下来的,这一点吴芳瑞有着绝对的自信。
既有这样的自信,把兵法里能做的事,全都说一遍,也没什么区别。
兵法再厉害,最终还是需要野战的。
野战不胜,庙算再多,都是废话。
昭仁一时间分不清吴芳瑞说的是真是假,他是真没见过这些被刘钰潜移默化影响下的、军改之后自信心简直爆炸到快要自负的军官。
只是现实如此残酷,这种战术野战的自负,在此时的整个东亚东南亚,都只能是自信——在中亚或者雪山,战术上更自信,只是后勤是真不自信。
昭仁难以分辨,最终居然笑了。
“中华人杰,果然与众不同。却不知若是贵国皇子的大军在半途被击败、小滨城被攻破,吴将军又将如何?”
吴芳瑞大笑道:“若能攻破,则证明此地无兵。我自先烧了这里,杀了你全家,然后突入大阪,四处纵火,坚守最后,自刎殉国便是。一二千人,还拦不住我。”
昭仁闻言,亦是哈哈大笑道:“甚妙。那就于此坐观?”
他心里也明白,如果吴芳瑞说的是真的,大顺军真的已经从小滨登陆正在朝这边进军,只要野战不胜,那就毫无意义。
“于此坐观,甚好。只有一件事……”
“说。”
“在此期间,将诸如蛤御门的御、建礼门的建等僭越之词,用纸遮住。可以守礼,不能建礼。”
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他要是带兵攻入了别处,都还好说。
可不管是蛤御门,还是建礼门,这一个个的用的都是汉字写的。吴芳瑞想装作看不到都没法装看不到,只能用这种掩耳盗铃的办法,叫人把这些字都遮住。
等他走了,倭人自然可以恢复。
然后谈判之后,再正式去掉、删改,这就可以了。
事后回朝之后,也能少一些麻烦,也可以作为一种功劳,让皇帝记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