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昭仁并不知道,但身边的人除了关白之外,都跑的没影了。
他坐在正殿中,面色很平静,手中拿着一口倭刀,一条兼香就在他的身旁。
死,还是不死,这是个问题。
看似漫长实则并没过多少时间的等待后,大顺军的士兵冲入了紫宸殿,举起枪对准了在那坐着的昭仁和一条兼香。
他们又不穿戏文里的龙袍,士兵也没去过紫禁城,自然不知道眼前这两个人就是倭王和戏文里听过的倭国大官关白。
“我是天皇。你们有懂和语的吗?不要向前了,否则我就自尽。”
通译一听,连声道:“不准开枪!不准开枪!那是倭王!”
连喊了两声,像是被疯狗追着一样跑到了外面,喊道:“将军!将军!我们抓到了倭王!抓到了倭王!”
正在建礼门城墙上的吴芳瑞一听,也是兴奋地握紧了拳头,朝着木头做的城楼就是狠狠一拳,拳头打不过木头,骨节处全是淤青,可他一点都没感觉到痛。
内心只有“老子立下了不世之功!老子要封爵了”诸如此类的想法,握着短铳的手甚至有些颤抖,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深吸了好几口气,从兜里掏出一支威海出产的卷烟,颤抖着在衣服上划断了三根火柴,点燃后猛吸了几口,直到头有些晕,眼前有些黑,这才恶狠狠地把烟卷扔到地上,猛踏了两脚。
“传令,攻占城墙、把守内城各门,一个不得放过。通译四散到各门处,向内喊话,都躲在屋子里不要乱动,出来就打死。”
“掷弹兵收起火油,不要失误把这里烧了,咱们还要在这坚守,还要以此为要挟。”
兴奋之余,在猛吸了半支烟后,还是恢复了一个参谋该有的冷静,下达了命令。
站在城墙上的吴芳瑞回头看了看倭人的御苑,心道自己当年带人突袭伊犁的准噶尔王城时候,可没有这样的兴奋。
那时候大局已定,主将是鹰娑伯。
如今,自己再一次站在了敌国的王城中,这一切都是自己指挥的,这种心情远非当日可比。
整理了一下衣衫,慢慢走下了城墙,来到了僭紫宸殿,看着在那随时准备自杀的昭仁,淡然道:“何不早降?朝贡天朝,仍守社稷宗祧,岂不美哉?圣天子仁慈,亦知倭国政事,岛津藩侵琉球,中山王往江户,皆幕府之罪,你无罪。”
昭仁抬头看了看吴芳瑞,心道你是想抓活的我,自是不敢动粗,我以死相逼,如今你固然胜利,可还不是不敢对我动粗?
待通译将这话翻译过去,昭仁冷声道:“你中华人也,自有礼仪之大,岂不闻君王死社稷?顺国难道真的是为了琉球的事就开战的吗?如果只是为了琉球事,难道会提出开国贸易这样的要求吗?古人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所言者琉球,所为者金银,难道不是这样的道理吗?”
吴芳瑞心道我可没工夫在这和你扯淡,但我想抓活的才是大功。死了的话,虽然还能抓一堆公卿宗室,这功劳终究是差了些。你既存了什么君王死社稷的想法,这便有些难办了。
琢磨了一下,吴芳瑞决定试一试,挥挥手叫士兵现在门外守着,只留下了一个熟悉一些的通译。
待士兵退出后,吴芳瑞解下自己的兵器,向前靠了两步道:“此时的话,不传第五人。有些话,我就不妨直说了。”
“你认为,倭国打过的天朝吗?”
昭仁见士兵都退了出去,不知道吴芳瑞想要干什么,见他向前迈了两步,神情更加警惕。
可吴芳瑞问完这个问题后,便止步不前。
没有了被突袭俘获的威胁,昭仁渐渐冷静下来。
想了想,终于摇头道:“不能战胜。古人云,君以此始,必以此终,难道天朝就没想过,今以力辱和国,明日焉知没有别国以力辱中华?”
“况,以利假仁,纵和国朝贡,心岂能服?”
吴芳瑞大笑道:“王八才活得久,我可活不了那么久。我只管在我活着的时候,无人敢辱便是。至于以后,汉祖唐宗尚不知后世,我一小小的军官,哪去管那么多?”
“君王死社稷,固有其礼,但此一时、彼一时。本朝鹰娑伯尝言,尔国有小礼而无大义,如今观之,果然如此。”
“如今天朝大军云集小滨,日本国海疆万里,却无半艘战舰,再打去去,也无半分胜算。早日和谈,早少一些损失,既为百姓,也为尔国之元气。”
“你若真是为了社稷,就不该死。一死了之,却有何用?不过懦夫尔。”
“我不是要抓你做俘虏,而是请你去和谈。抓了你,难道有用吗?幕府难道不会行伊尹霍光之事,再立一个?前明土木堡之变,明无幕府,尚可再立新君,难道尔国连这个都不会吗?废了少帝,难道就没有献帝了?”
“如今幕府正在为难之际。若是幕府提出和谈,则九州岛上诸藩必然不满,定有说法,人心不安,幕府受制于此,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可再撑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百姓死伤无数,城池接连被克,这时候死,不但不是死社稷,反而是危害尔国。”
“你若自尽,幕府岂无失陷倭王之罪?幕府若乱,倭国再度混乱,百姓苦难,这也不符合天朝的仁义。”
“所以说,你只知小礼,而不知大义。小礼,当死;大义,当与天朝谈,以全幕府之威、保大名不乱。”
嘴上是这样说,实际上吴芳瑞一直受刘钰潜移默化的影响,对日本的处置也倾向于刘钰之前就说过的守土官长论。
正所谓,屁股决定脑袋。现在的他,并不支持军中一些人“实封日本”的想法。
他的功劳已经熬到了足以封爵了,就算实封日本,也只能是封小不封大,不可能封五爵于日本。
所以他是支持刘钰让日本维系幕府稳定、但又削弱其权威,而使得天朝可以操控日本,迫使幕府为了维系稳定,不得不对天朝妥协,以免天朝支持西军的后裔大名。
天朝需要新的理藩政策。
分而治之,分化控制,便于通商即可。
既不占领,也不控制,那样成本过高,也会牵扯朝廷的过多精力。
嘴上都是仁义,心里都是生意,他之前到处纵火的时候,可是半点都没犹豫。
支开了其余的士兵,吴芳瑞是想劝一劝昭仁,毕竟他要是死了,实在不如活着值钱。
他的思路很明确,现在日本上下都知道打不过了,不过现在和谈幕府要考虑后续影响。
他内心支持大顺在九州岛登陆作战,让陆军发挥作用,自己也能立大功、真正指挥一次会战,增长一些经验。
但他内心其实也明白过来了,枢密院这么搞,派海军到处打,就是不在九州岛登陆,恐怕并不是脱裤子放屁。
显然,枢密院并不想过度削弱九州岛诸藩的力量。
就像是大顺用准噶尔吓唬喀尔喀部一样,需要九州岛诸藩来让幕府对大顺服从,想压制外样大名,就得听大顺的。
大顺军要是和九州岛诸藩战个痛快,军改后大顺损失倒不会太大,可九州岛诸藩损失可就大了。
到头来幕府依旧强大,反倒是最大的反对势力被大顺扫了一遍,这就很容易让吴芳瑞联想到刘钰给他们讲的欧罗巴的英法战争:英国人帮着法王把实权的封建主清扫了一遍,反倒使得法国最先集权。
而且要打九州岛,幕府可以坐等诸藩受不了,主动要求和谈,那幕府既有最强的军力、也不会因为主持和谈而备受指责。
枢密院大概、可能不希望看到这种情况,所以才做出这样的战略,至少吴芳瑞是这么想的。
若是昭仁能够以倭王的身份,去和大顺谈判,也算是给幕府了一个台阶下。
用一个很不恰当的比喻,就像是蜀汉暴打了曹魏,曹魏明显打不过,蜀汉又抓了汉献帝,而只是要求封刘备为“汉中王”,并不是要统一北方。
这是一场双赢,幕府也高兴,大顺也乐呵。
将话说透之后,吴芳瑞又道:“你便是想死社稷,也应该是和谈之后再死,如此方可称之为死社稷。譬若甲申年事,前明幽宗当禅位于我祖皇帝,约誓天下、共逐鞑虏,之后再死,方可称之为死社稷。”
昭仁闻言,思索片刻,冷笑道:“汝只说甲申年,却忘了明英宗事,服于瓦剌,叫城开门、献功臣妻眷于鞑酋,立也先之庙于京城?难道叫吾效之?”
吴芳瑞大笑道:“献帝叫曹丞相自刎,曹丞相听吗?你以为你是谁?莫说叫各藩之城,便是如今让你去叫二条城,你看他们开门吗?你心里有点数,行吗?”
“若你前去,幕府另立新王,你自可死,那是要奋战到底;若没有另立,你就更不应该死了,足见幕府是希望你和谈的,只是之前不好意思主动把你送去天朝的大营。”
“难道不是这样的道理吗?”
第120章 卧薪尝胆还是毫无骨气
外面的枪声已经渐渐停歇,昭仁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刀,回想着吴芳瑞说他“没资格谈社稷”的嘲讽,渐渐觉得手里的刀有些沉了。
让他内心翻腾的,还是吴芳瑞最后的几句话,昭仁确实连叫门的资格都没有。
幕府想打,就会如同土木堡之变后一样,再立新君,死战到底。
可若不想打,便不会立新君,而是借坡下驴,让昭仁去和大顺谈——幕府正欲死战、奈何天皇先降——然后顺理成章不打了。
僭紫宸殿内,声音渐渐安静,最终陷入了一阵叫人恐慌的沉默,连外面的枪声和喊杀声都已消散。
昭仁思考了一阵,问了一个看似于此无关的问题。
“你们从何而来?”
“前些日子在鸟取的米子,四日前抵达小滨,一个时辰破城,我领前锋星夜疾驰,大军在后。”
吴芳瑞觉得这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不如直接说起来。
昭仁早已知道大顺军攻破高知城、把土佐弄乱的消息,有了这个心理预期,听到一个时辰攻破小滨城的消息,并没有太大的震惊。
考虑了一下鸟取米子和小滨的距离,昭仁默默地点点头,请求道:“顺国的将军,你可以先离开吗?我要和关白谈一谈。”
吴芳瑞也没有犹豫,直接转身离开。死不死,他该做的已经做了,只是不知道一会再度走进僭紫宸殿的时候,找倭王是死?是活?
将军和通译离开了紫宸殿,昭仁看了一眼等着砍他的一条兼香,一条兼香摇摇头,跪坐于昭仁下首。
这可能是难得的没有幕府耳目的一场天皇和关白之间的谈话,只是之前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合。
“我已经做好了死的觉悟,但唐国将军的话,似乎有些道理。这时候死,是无意义的。”
“如果唐国的条件可以接受,我去谈,或许是最好的结果。如果条件不能接受,我再死也不迟。”
昭仁将内心的说法说出,希望一条兼香给个建议,或者坚定一下他的想法。
一条兼香沉吟一阵,说道:“唐国是不可以战胜的。京都不是江户,但唐国的军队可以攻到御所,哪里又去不了呢?只是,唐国到底想要什么?”
昭仁苦笑道:“昔者,正德四年夏,新井白石改币制、定通商法度。”
“是年,唐商或凌虐我商贾贱民,抗者抵罪。其后铜价腾踊,互市不行。长崎民或不能糊口,往往私贩海上。唐商亦或登岸侵略,土人拒之则执兵器劫之。”
“秋,唐商、蛮船至筑海。筑前,长门,小仓等诸藩,为兵备。报知新井白石,君美曰:我国尚武,万国所知。今受侮至此,奈国体何!遂建议严防备。自此,再无唐商登岸侵略之事。”
“士农工商,商人最贱。唐国为贱民而动干戈,嘴里称仁、心中取利。既为商贾之利,则未必肯占寸土。君美曾言:米布如发、金银若骨,发可再生、骨不可复。此言得之,亦不得之。”
“若能以金银换寸土不失,此亦大善。”
“若唐人取土而不求金银,吾死可矣。”
“尚武,需士、需土,唯独未必一定要用金银铜钱。”
数十年来,日本唯一可以称得上是名臣、有战略眼光的,或许只有那个影响遗留至今的新井白石。
但即便是新井白石,也只是古典时代的战略眼光。
路线错了,知识越多,就越反动,说的就是新井白石这样的人。
路线还是以维系锁国体制为先,以此路线来看,新井白石的手段着实堪称一流。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维护“士农工商”的四民体制。
可路线错了,做的越多,错的越多。
新井白石搞了半天的结果,也就是荷兰正赶上自己的烂糟事、大顺也在沉睡,否则也不会在史书上留下下:【秋,唐商、蛮船至筑海。筑前,长门,小仓等诸藩,为兵备。报知新井白石,君美曰:我国尚武,万国所知。今受侮至此,奈国体何!遂建议严防备】的记录。
但凡大顺醒了,或是荷兰没有南海泡沫的影响、东南亚没有大起义,史书上的记录就要变成“君美减长崎贸易,以致南蛮入侵、唐商肆虐,皆其罪也”了。
昭仁的眼光也就那么回事,但却也能理解新井白石所说的“米布如发、金银若骨,发可再生、骨不可复”的前提,是正常贸易。
如果不正常,那么金银也好、米布也罢,相对于领土,都是可以放弃的。
可是,除了领土之外,还有另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