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当然,这是没有外力影响的条件下。
安南也好,朝鲜也好,日本也罢,只要天朝这个概念还未粉碎,只要天朝不闭着眼装不知外部事,其实只有这两种选择。朝鲜也可以选第二种,只要断贡之后能打赢天朝就行。
事实上,朝中很多事还没弄清楚,如果这些问题都弄清楚了的话,其实那些科举官员会选择不死不休的。
反倒到时候实学派的这些人,会成为妥协签合约派,见好就收,要利不要义。
此时围在倭馆外面的大顺军队,都是一群实学派的。
闪亮的铜炮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光芒,和之前那个纯粹天朝的大顺,最紧密的联系,只是书写着“大顺军勇者胜”字样的大旗。
这不是威海海军的特色,甚至不是大顺太宗皇帝荆襄之战后的特色,而是西安建制之后便有的特色。
后世许多发掘出的大顺军的武器上,多有刻着诸如“大顺军、勇者胜”;“除暴安良”;“耕者有其田”等等口号,颇有几分三百年后广东黄埔初建时候那些刻字的枪托意味。
当初的口号,此时剩下的已经不多了,也就剩下了诸如此时旗帜上“大顺军勇者胜”这样把大顺掐掉随便换个别的也一样的这种。
陆战队的蓝色军服和红缨毡帽,配上黑黝黝的刺刀,列阵严整,军鼓咚咚作响。
倭馆内的人慌作一团,他们试图做一些抵抗,但手里并没有多少武器,朝鲜国对他们管的也是很严的。
这一次事出突然,土佐那边的消息才传来不久,雨森芳洲也是迅速来到了倭馆,是想搜集情报的。
哪曾想才到了不过数日,大顺军的军队已经压了过来,这效率实在是有些快。
这时候乱跑无疑是死路一条,瞭望到海面上的军舰,也知道跑也没有机会。大顺只要开战了,朝鲜国可是会立刻做最忠诚的藩属,打仗或许不行,抓四处乱跑的倭馆中人还是可以的。
头发早已花白的雨森芳洲已经明白过来,恐怕这一次大顺出征的事,根本就没有通知朝鲜。
否则的话,朝鲜这边肯定有所动作,要么抓起来,要么赶走。
幕府那边传来的消息不多,但从宗义如那听说的情况,好像是和萨摩藩岛津家在琉球干的事有关。
只是大顺这边的动作这么快,雨森芳洲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个词。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只怕大顺早就动了心思,琉球的事怕只是和幌子。
如果是这样的话,怕是不妙。
可如果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就更可怕了……大顺去土佐是不久前的事,在这么短时间内就能出兵,这动员出兵的速度,日本无论如何是比不了的,这更可怕。
在一片怎么办的急躁下,雨森芳洲命令众人不要急躁,他要去问问什么情况。
在弟子的搀扶下站起来,朝着门口走去。
门口外的士兵在距离很远的地方列阵,雨森芳洲自我感觉像是个独自面对千军万马的英雄,正要准备向前说话,效王司徒先说几句话,质问所为何来。
然而还没有几步,就听到大顺军这边的军官喊道:“前面的老头,停下。再往前走,就要开枪了!”
喊的是汉语,显然军官并不在意对方是否听得懂,但雨森芳洲听得懂。
他用很标准的官话喊道:“此为朝鲜地,非日本地。岂不闻武夷先生注《春秋》曰:声罪致讨曰伐,潜师掠境曰侵。贵国纵起欲加之罪攻伐日本,朝鲜无罪,潜师掠境,岂非侵乎?”
带队的军官也是上过营学的,在这里听到这么标准的官话,颇为诧异,随后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之师通行于王土,何谓之侵?”
雨森芳洲又往前迈了一步,正要再讲一番道理的时候,却见那军官直接喊道:“举枪!准备!”
哗啦啦……
列阵的士兵几乎同时举平了手中的火枪,黑洞洞的枪口木然地对准了还要往前迈步的雨森芳洲。
已经迈出了一步的雨森芳洲停住了,然后就听那个军官喊道:“老头儿,你既懂官话,那便最好。去告诉里面的人,一刻钟内,若不出来投降,我们就开炮了。告诉里面,速速投降,可送你们回倭国。若不然,皆视为抵抗天兵,尽数屠之。见你腿脚不便,多给你五分钟时间,快去吧。”
冲着雨森芳洲挥了挥手,远处的两门大炮已经在调整角度,雨森芳洲把已经到了嗓子里的话憋了回去,看着那两门用道理讲不通的大炮,暗骂一声蛮子,又颤颤巍巍地往回走。
看着雨森芳洲的背影,参谋官掏出怀表掐着时间,嘟哝道:“一帮怂货,派个老头儿出来?年轻的都缩卵了?”
旁边的炮兵军官已经测量完了距离和角度,翻阅着新编的炮兵表,喊道:“开花弹,引木一寸二,角度三十七,准备!”
第100章 异端相见
儒学是讲忠君二字的,雨森芳洲是儒生,也正因为他是儒生,所以他知道自己应该为自己的主君效命到死。
别说此时领军前来的只是大顺的一群军官,就是孔为主将、孟为副将,亦要拼死一战以忠君护国。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错。
大顺内部不是分封制,但大顺的宗藩体系朝贡体系还类似于分封制,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理论上哪怕朝鲜的臣子那也是朝鲜王的臣子而非大顺天子的臣子;哪怕是孔孟难道不也是先忠于自己的主君,而不是效命于周天子吗?
况且,雨森芳洲是受新井白石“唐和各自称华”论的影响。
七十多岁出山,所为者终究还是日本的安危的。
但是,此时见大顺军将这里围住,也自知无论如何跑不脱。
没打听到情报不说,还因为大顺军来的突然,自己也要被俘。
他没想着去死。
枪炮无眼,自己纵然怀有报国之心,这倭馆中的四百余号人又怎么能因为自己的一个决定而死于枪炮呢?
况且,里面还有不少是他的弟子。他在对马开办了朝鲜语学校,通过朝鲜语学校的考核,才能够进入倭馆任职,不少人都是他的门徒。
从某种角度来看,雨森芳洲是个合格的儒生,心怀仁义。
九岁时候就写过一首诗:“寒到夜雪前,冻民安免愁?我辈尤可喜,穿得好衣游。”
虽说等他长大后再看自己写的这首诗,觉得比之杜工部的“安得广厦千万间”终究差的太远,可九岁能够想到穷人天寒无衣穿,亦算难得了。
开蒙之后,先学医,后弃医从文……这倒不是因为“学医救不了日本”,而是因为他的老师跟他说过一句话。
东坡先生曾说:学习费纸,学医费人。凡事学医的,手上都有几条开错药的人命,然后才得以成为良医。
他自感叹,如果学医把自己的肱骨折断,尚可接受;可如果要费人命,那还学什么呢?
遂萌弃医从儒之念。
有过这样的经历,此时见着数百名活生生的人,可能要因为自己的决定死在大顺军的枪炮之下,雨森芳洲长叹一声,决定顺从外面包围的大顺军的说法。
不过不是投降,而是不忍“费人”。
又想着大顺终究是大国,人才辈出,儒家学问的研究肯定有可取之处。
自幕府锁国后,中日双方已经断掉了官方交流。往来长崎的商贩,都是一群商人,根本没什么文化。所以日本的许多儒生集中在对马,哪怕是新井白石,也认为朝鲜在文化上强势、军力上衰落。
而朝鲜,不过是中原文化的二道贩子,亦或者说是衍生品。
自己虽已七旬,可距离夫子所说的“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还差的远,在儒学上尚有诸多不解之处。或许死前也能与唐山大国之儒,略论大义,亦算无憾了。
至于情报,已无意义。
这些大顺军和肉眼可见海上飘着的艨艟战舰,足以攻下对马,占据严原,插旗栈原城。
在他的命令下,四百多人尽数放弃了抵抗的想法,本来也没办法抵抗,朝鲜也不准他们携带过多的兵器。
等到所有人都从倭馆中离开,雨森芳洲找到了军官,说道:“老夫是对马守的侧用人,希望面见你们的将军。”
军官知道对马守大概是个什么玩意,皱眉道:“侧用人?”
雨森芳洲叹了口气,换了个说法道:“近侍、秘书、幕僚、师爷。”
“哦,哦!”
这么一解释,军官立刻懂了,看雨森芳洲也七八十的模样了,还拄着个杖,便道:“这人不用捆了,来几个人把他送船上去。正好要给对马藩的人传个信,既是什么侧……侧用人,那便最好了。”
叫两名士兵押送着,又让雨森芳洲身边的两个年轻弟子跟着,一并送到了作为分舰队旗舰的那艘战舰上。
才一上来,赵百泉见雨森芳洲穿着一身儒生青衫,头戴儒巾,手中拄杖,见在都是儒生的面上,叫人搀扶了一下。
赵百泉在琉球也是见过岛津家的武士的,知道日本人的打扮并非如此。若是在朝鲜,见到这样打扮的人极为常见,可这人既是号称对马守的侧用人,显然是倭人,竟也如此打扮,实在有些奇异。
“你亦学孔孟之道?”
雨森芳洲点头道:“然。老聃者,虚无之圣也;释迦者,慈悲之圣也;夫子者,圣之圣者也!余之所生,孔孟为标。”
一句话,顿时拉近了和赵百泉的关系,这一口算是标准的官话,再加上这句认为儒学胜于释道二家的言论,让赵百泉颇为满意。
“看座。你我如今为敌,不过念在夫子面上,见你耄耋之年,恻隐之心不可无也。”
雨森芳洲拱手做谢,在弟子的搀扶下正襟而坐。
赵百泉面色也不那么锐利,问道:“倭国儒生所学者何?”
“日本国儒生学业,无非三等。一曰经学、二曰史学、三曰文学。经学者,十三经也。史学者,司马温公有《资治通鉴》,篡要勾玄,纲立纪张,之乱存亡之理、礼乐刑政之效皆了如指掌;至于文学者,据经徽史,著诸话言之谓尔。”
听到这话,一旁的馒头心有不耐,赵百泉却是从脸色不那么锐利,转为了一种颇有知音之感,忍不住赞道:“当真若《全唐》之诗言:山川异域”。
雨森芳洲几乎是下意识地不约而同地与赵百泉一起说出来下一句。
“风月同天!”
说罢,两人竟是相视一笑,颇有些他乡遇故知之感。
赵百泉这一次是来和朝鲜国交涉的,和日本国交涉的事,他是不管的。
只是在这种地方,遇到了一身儒生打扮的雨森芳洲,心有好奇。
正如在中国的基督徒,无意中听到别人嘴里说一句引字《圣经》的话,立刻便有亲近之情,这种类似的感觉在赵百泉的心中生出。
而之后关于“经学、史学、文学”的高低段位,以及文学正途应该是“据经徽史,著诸话言”这个说法,更像是赵百泉这些年来自我体悟的心得,由眼前这个倭人说出来一般。
微笑之后,赵百泉奇道:“我闻倭国儒学不兴,老先生何以学儒?”
当即雨森芳洲又将自己如何弃医从儒的事一说,尤其说道苏东坡的那番话时,两人竟又是异口同声,不约而同。
“学习纸费、学医人费……”
这种情调上的认同感,颇有些小资风调,文化人之间的格调总是这样,用各自的知识体系像是一种圈地自萌的快意,是圈外之人无法理解的。
也正是因为圈外之人的无法理解,又促使了圈内之人的惺惺相惜。
赵百泉从面有一丝微笑,进化到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感后,赞道:“老先生心有恻隐之心,当真已得孟子之义。我听闻对马不过小藩,人口不过万余,老先生大才,何以居于此?”
雨森芳洲此时也在赵百泉的身上,找到了一种在对马很难找到的感觉,他的弟子水平和他差的太远,这种圈内知心的感觉,实在是平时所罕见,心中大快,叹道:“吾十五有志于学,师承木下一门。吾师兄陶山钝翁,出仕对马。其时将军下‘生类怜悯令’,凡活物皆不可杀,无论犬马牛羊,鸡豚狗彘,乃至野猪野鹿。”
“对马岛上,野猪横行,踩踏粮食,农民无法生活,可上面又有生类怜悯令,杀生者刑。”
“吾师兄陶山钝翁抱着必死的信念,谏于藩主。藩主仁义,亦抱着必死之心,出台‘猎猪令’,鼓励百姓猎杀野猪。”
“吾见对马藩主有仁义之心,故而来投。”
“其时将军生类怜悯,不但不准杀生,还在各处修建了二十万坪‘犬舍猫栏’,爱护流浪猫狗,每条野狗野猫每天要供给白米一斤、沙丁鱼三两,豆瓣酱一勺。”
“百姓多食萝卜而不能果腹,猫狗所食,非白米也,民之膏脂也。当真如孟子所言: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故而吾知仁义不可行,乃远离江户,奔之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