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第088章 最适合的俄国模式
“是,臣知道了。”
刘钰再没说别的话,或者再说别的也没什么用了。
皇帝也知道有些不好,钱给的确实不多,或是怕刘钰心里有什么不痛快,还是感叹了两句。
“有功者赏,本该是这样的。但在朝中人看来,朕厚赏科学院,与前朝皇帝厚赏太监、重用太监有什么区别?朕建科学院,与前朝熹宗巧匠木器有什么区别?”
“所幸花钱不多,朝中反对之声也不那么强烈。再说这有功者赏,怎么算是有功?就像是朕看你写的西洋学问里,说那英夷牛顿说万有引力,按你所想,若其在我天朝,是否要重赏?”
刘钰沉默,没说话,皇帝笑道:“你看,你自己也知道这样不行。若牛顿可以重赏,那么解释圣人之言的是否也是同规格重赏?那些阐释三代之治的人是否要胜过牛顿引力之封赏?若不是,朕如何自处?岂非重工匠而轻圣人?重器而轻义。”
皇帝也明白,刘钰的沉默只是稍微表达一下不满,以及对科学院的重视。
刘钰也清楚,皇帝当初说过要建科学院的时候,可能想法也和路易十四、腓特烈差不多,只是将科学院当成一种皇室的点缀。
只不过是因为新大炮和玻璃带来的白银,让皇帝略微起了重视。
明明就是个技术的问题,却偏偏被刘钰解释成了一大堆皇帝根本半懂不懂的科学公式,实际上只是皇帝被忽悠瘸了。
加上俄国使节团第一次来京的时候,皇帝用科学装了个逼,发现东西方经书和艺术都不同,反倒是数学相通,亦算是唯一可以跨文化圈装一装的东西。
但凡事论迹不论心,只要做了,就是好事。
皇帝诉了一番苦,又和刘钰谈了谈科学院的模式选择。
虽然当年关于科学院的想法就提了几句,但刘钰一直放在心上,追求此事,心中也有章程。
经过这些年的了解,他也分清楚了西方此时科学院的几种模式。
整体可以分为三类,英系、法系、德系。
其中,彼得堡的科学院算是继承了莱布尼茨的衣钵,加之此时的俄国上层基本上就是半个德国,所以俄国科学院也算是德系正统。
这里面是有区别的。
英系的,理论上是追求纯粹的科学和世间万物的普遍真理,认清整个世界就要先描绘整个世界。
英国的皇家学会迅速贵族沙龙化,学刊上的内容,千奇百怪:狗膀胱里的石头、奇特的蘑菇、奇怪的石碑文字、各个时代的硬币种类,等等等等,牛顿沉迷于神学之后,几乎就没有什么正经成果了。
法系的,是大臣科尔贝资助的,路易十四同意,也不过是认为艺术、科学,都是王冠的点缀。而艺术和科学都是要花钱的,没钱是没法点缀的,所以投钱资助。
法国的集权制度,也使得科学院迅速凡尔赛贵族化,内部分成不同的品阶,如同公侯伯子男五爵贵族,品阶不同,待遇不同。
既然拿了国家的财政拨款,科尔贝之后的主持者,都会给科学院颁布各种任务,包括如何解决宫廷里赌博成风的问题?如何设计一座好看又华丽的喷水池?偶尔也会接一些诸如编写教科书、航海淡水储存、小麦黑穗病等课题,朝中会拨经费。
而在这些实际问题之外,科学院院士的日常就是沙龙讨论纯粹的科学、理性、法律、政治等等。
德系,和英系、法系都不同,源于莱布尼茨。
莱布尼茨讽刺英法的科学院体系,说他们是“为了研究稀奇古怪的东西,或是去满足单纯的求知欲……”
而莱布尼茨的科学院理念,是认为应该从一开始就应该使得工作和科学得以融合面向利用。
“其目的,是实践和理论的统一。不仅要改善艺术和科学,更应该改变国家和民众、农业和粮食生产、手工业和制造业、商业……”
他认为,科学为生活而存在。
科学院在追求纯粹的科学同时,要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公益性的应用工作,科学不仅仅是纯粹的理论,而应该用技术体现出来。
当然,他是有乌托邦幻想的。
他当初计划要搞的柏林、德林斯顿、维也纳、彼得堡、北京轴心,是想搞出一个“没有土地实体的、相互联系和互通知识的、学者的共和国”。
从一开始他就不相信,封建诸侯会全力支持科学,所以尽可能为科学院准备经济基础,包括科学院在柏林卖日历、改进灭火器、种桑养蚕等等。
虽然他在柏林的实践失败了,但是其科学院思想促生了彼得堡的科学院,凭借他的威望和联系,使得彼得堡科学院从建立之初,就抓了一大把的王炸……欧拉、伯努利兄弟、哥德巴赫等等,都是建院第一年就在。
俄国科学院秉持着莱布尼茨的思想,从一开始就注重实践:中俄勘界、地图绘制、航海探险、大炮改进、军舰设计、堡垒建造、要塞工程……到处都充斥着科学院的身影。
而俄国的落后,也使得彼得大帝对科学院的构想,是让一个科学院承担“科学院、技术院、大学”这三种职责。
最早的一批院士,全是外籍的,他们负责顶端的研究——因为那时候俄国是科学荒漠,凑不出半个院士。
这些院士从欧洲带来的弟子、加上俄国本土的顶尖人才,称为大学生,给院士打下手、辅佐院士工作。这些大学生助手同时作为老师,教育第三层次的预科生。
预科生都是俄国人,需要考试进入科学院,接受顶尖院士的助手们的教育。
外国院士。
外国和本国的院士助手。
本国的预科生。
这种模式,使得俄国从科学荒漠,只用了二十年,就培养出了自己的第一个俄籍院士,创建了莫斯科大学。
英系、法系、以及在俄国的德系正统,最适合大顺的,是正统德系和法系的融合模式。
因地制宜。
俄国那一套三层次模式很好,可以快速成型。
法国那套领钱立项目的模式也很好,可以集中力量搞突破。
但俄国科学院作为国子监的模式,可以直接涉足朝政,成为官员储备,这一点大顺学不来,也不可能让科学院的人才成为官员储备,一大批进士、举人呢,大顺又不是野蛮的文化沙漠,是有自己的科举体系的。
而法国那群人搞沙龙,今天谈法的精神、明天谈君主立宪,估计连带科学一起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最好就是这种俄法融合的模式,保留俄式的三层体制、保留法国的领钱立项。
用皇帝感兴趣的武器、粮食、贸易、金银、治水等等,不断提升科学院在皇帝心中的重要性,并且把技术伪装成和科学密不可分。虽然这个时代是分开的。
他将自己构想的大顺特色的科学院模式和皇帝一说,又挑拣了几处皇帝在意的方向提出了分科,皇帝喜上眉梢,连连点头。
“然也,然也。这经纬度的测量,是一件大事;黄淮治水,也是一件大事;枪炮火器,更是大事。爱卿所想的这几件事,正是科学院的当务之急。”
“朕就知道,你早有章程。”
“但有些事,朕要不偏不倚,即便有所偏倚,也应偏倚明教。就如当年的钦天监日食事件,在一些事上,这科学院要拿出本事,朕才好用。”
“不过一旦要用,必要流血。当年钦天监东西方斗法,是赌了脑袋的。朕是不怎么希望再起这样的冲突,科学院最好也不要在这种有冲突的事上找麻烦。”
高兴之余,皇帝还是告诫了一下刘钰。
皇帝当然希望能多出一种选择,在一些官僚位子上,是希望引入一股新力量的。
比如枪炮制造、农田种植这些东西,科学院肯定拿手,与士大夫之间也没有什么冲突。钦天监已经被西洋人抓在手里了,如今禁教之后,这一批传教士老死,新的不来,科学院的本土人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接手。
可是,能起冲突的、赌命的,无一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东西。
皇帝更希望科学院是个工匠会,能解决问题,但要不要在一些敏感问题上发表意见,就算是能够十拿九稳,也最好不要提。
这是好心,皇帝自己心里也有数。
科学院里的人,要么要请西洋人,要么就是刘钰教出来的一些人,这些人玩朝堂政治,非要被人玩死不可,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插手。
既是告诫科学院的,也是警示刘钰的。
从威海回到了京城,肯定会有许多人盯着刘钰的一举一动,皇帝是想继续用刘钰的,那就要提前告诉刘钰,不要像以前一样什么话都说了。
“上一次江苏节度使奏改漕运为海运的事,你做的便很好。需要你做的时候,朕自会用你;但做与不做的选择,你就不要掺和了。你久在外练兵,不知朝中事,你的性子也容易被人当枪使而不自知。”
“我看,这段时间你就消停一阵。借着新婚,休息休息。早朝少说话,散朝之后去枢密院执掌一下对倭战事机密。”
“多看看,多学学,多听听。学海无涯,朝堂之上,够你学一阵了。”
说了一阵,心道:“你也放心,只要你不主动找事,虽然你从威海回来暂不掌海军了,只要你还参与征倭军机,那朝中也不会有以为你失了宠而落井下石的。但你可得管住你的嘴,朝里可不比威海。”
再度嘱咐两句,这才挥挥手道:“你退下吧。”
第089章 一人可当两万兵
离了皇宫,没了皇帝身边的冰桶降暑,热气一下子扑了过来。
回到翼国公府看看,新婚在即,自己这个新郎倒像是多余的,很多事根本与他无关,府中上下都在忙碌。
回到自己的伯爵府,仍旧在忙,乱哄哄的。
朝中的事太多,估计清华园那里的科学院就算建起来,也得许多一段时间。
他现在和戴进贤之间闹得挺别扭的,并不想现在去去谈谈关于科学院占地和建筑的事。
估计一段时间自己都要逗留京城,没有心腹人是不行的,遂写了一封信,叫人送去威海。
将他挑选出的一些孤儿先送回来,有男有女,只让康不怠还留在威海,主管那些作坊的事。
海军那边他有十足的信心,自己不去亲临威海,也不会造成太大的震荡。
震荡和疑问肯定会有,要是没有才显得奇怪,但至于说集体闹事这种情况,断不可能。
田贞仪给他出的这个主意,有些仓促和突然,但可行性还是很高的。暂时来看,回到京城把一些东西制度化,也确实远胜一直留在威海执掌海军。
按照田贞仪的推断,将来真要打南洋,肯定还是自己挂帅,那么留在威海的意义也确实不大了。
就是不知道皇帝会叫谁来接任这个鲸海节度使,估计应该是会选一个和刘钰有关的人,毕竟要保证萧规曹随,将来若是拿下北海道并入鲸海省,一贯的政策肯定还要延续刘钰的政策,这一点皇帝应该会考虑。
那地方穷苦困顿,苦哈哈的地方,正常人也没人愿意去,再者也还远没到摘桃子的时候。
第二日早朝时候,刘钰按时点卯进去,皇帝却没先提要让刘钰回京卸任海军一事,而是先问起来倭国的事。
“倭国侵占琉球百余年,灭绝宗藩,欺瞒天朝,此事朕深恨之。卿等如何如何解决?”
“琉球子自陈其罪,其罪虽可恶,但终究有心无力。倭人为罪魁祸首,若不惩罚,恐叫天下耻笑。”
“如今西洋各国使节多在京城,琉球子自缚而来陈其罪、诉其冤,岂可不管?”
假枢密使江辰出言道:“臣以为,倭国狼子野心,唐时侵新罗、前朝隳朝鲜,控制琉球百余年,实天朝之大辱。若不伐之,则宗藩以为天朝无力,恐失宗藩之心。况且倭国自大,久不来贡,臣以为当渡海而击之。”
说罢,又看了一眼刘钰道:“鹰娑伯通习海战,久在海上,必知海上天文。况且鹰娑伯去琉球后,又往倭国威压,一路顺畅。倭人所倚者,海也,若能渡海,倭国不足为虑。”
“臣以为,当移六师以征之,问罪祸首,方显陛下之明。”
这是希望刘钰站出来打个保票,渡海征倭,大局已定,但朝中还是翻出史书,担心蒙古人征倭的事重演。
大臣们对大海的恐惧一如既往,在刘钰看来隔着的这道海,只要军舰和航海术合格,可比征西域的戈壁黄沙容易的多。
然而不等刘钰出来打保票,几名勋贵武将也纷纷出面,支持开战。
他们的子嗣或是在军中,或是当年征准噶尔一战被刘钰折腾的去西域武装游行了一圈,自是盼着开战获取军功。
皇帝手里捏着大义,又说了关乎颜面,还说什么西洋诸国使节都在,姿态做到了这种份上,也无人出面来触这个霉头。
况且征倭一事,早有预兆,当初可不是天使意外发现琉球出了问题,而是先在朝中造势找了琉球的留学生询问之后,才派刘钰去的琉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