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326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皇帝说的分饼,无非是分财政的饼,看来皇帝对将来开拓财源还是有信心的。

这对刘钰的计划毫无影响,不好也不坏。

但他还是想提一句。

“陛下,这实学不只是可以当军官。诸如农学、手工、冶炼、铸造……这些,也应重视才是。”

李淦哈哈大笑道:“朕就知道,你定会问这个。当初效武侯故智时你便说,要让京城人对实学生出兴趣。这飞天遁地、冶炼铸造、农学纺织,自然也在实学范畴之内。”

“朕已经定了,要在前朝的清华园,建一所科学院。这西洋诸国皆有科学院,朕自也要搞一个,当初就说过的,如今总算是可以办了。”

“既要建在京城,那里正是一处好地方。一则是前朝戚畹武清侯所建,昔年号称‘清华园前后重潮,一望漾渺,在都下为名园第一。若以水论,江淮以北亦当第一也’,实是以绝佳做学问之处。”

“二则嘛……那里空着也是空着,无人肯在那里建园。做实学的,当知子不语乱力怪神,也正合适镇一镇那里。”

清华园的公案,刘钰早已知晓。齐国公府的别院花园就在附近,除了他们家这个翼国公分到了积水潭这样的好地方,其余勋贵在京城没那么大的花园和水源,只好都跑到海淀附近建园子了。

皇帝所谓的“力乱怪神”,就是崇祯朝的那桩公案。薛国观给崇祯皇帝出了个主意:国家危难,困于金银。文武百官、王孙贵戚累受国恩,理当为国分忧,纳银献粮。

武清侯的清华园,既号称淮北第一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加之兄弟争财产,自是先拿武清侯开刀,结果武清侯死了,死后勋贵外戚们还闹出了“九连菩萨叫皇帝断子绝孙”的故事,吓得崇祯再也不敢问勋贵外戚要钱了。

故而这园子虽好,大顺的这帮子勋贵们没有一个愿意要的,任其荒废,实在是觉得这破地方不吉利,都想留给皇帝。

但大顺的这几辈皇帝一个个都抠抠搜搜的,之前休养生息没钱建,到李淦这完成了休养生息却又是个琢磨着开疆扩土留身后名的,这地方便一直空着。

对刘钰而言,这地方建科学院,从前世的情感上来说,其实心里是挺愿意接受的。

可李淦接下来的话,彻底把刘钰搞晕了。

“朕已派了你的实学老师戴进贤,携郎世宁等西洋人,招募通西洋建筑者,就在那建一所西洋建筑,做科学院。”

这操作,一下子把刘钰晕到无语。

“陛下不是分了实学和西学吗?若分了,何苦又非要建西洋建筑,这不是反倒叫士大夫厌恶吗?”

李淦反问道:“怎么,你还想让工商与士大夫同列?你啊你,动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北儒一派历来支持实学,但实学要以儒为本、实学为末。这等儒生,科举考不过埋头苦读的、实学比不过那些少学圣人之言的。反倒是不成不就。”

“朕建科学院,若不叫他们轻于士大夫,如何使得?况且若是被人以为朕要再建一个‘武德宫’之类,分走科举名额,儒林舆论必然哗然,又要陷入‘实学’与‘大义’谁为本的争论之中。”

“还不如直接建个西洋式的建筑,叫士大夫明白,朕不会用他们抢科举名额,也不会影响儒学大义,更省了实学与大义谁为重的争论。”

“国子监博士,正五品;科学院博士,从五品。皆低一等。以示六经为重、实学为轻,建筑奇技淫巧,舶来不正,此方可无有争论。朕也就能做到这了,你若嫌少,自可投钱资助,此是你个人所为。”

“你可多加资助,但与朕无关,更不可与朕有关。朕乃天子,你可懂?”

第087章 科学的困境

天子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宗教领袖,有些东西天子是不好表态的:稼穑之学,小人之学。巫医乐师百工,君子不齿。

皇帝大张旗鼓兴实学,这是干什么?

给的钱若是比国子监还多、博士品级和国子监平级,那这天子就是个不合格的天子,是要被喷死的。

嘴上都是大义,心里都是生意,最根本的原因还是担心抢了日后科举的名额。

皇帝想要办事,又不想引起轩然大波,也只能用这种别扭的方式,宣告一下这科学院是“二等人”,低于正统国子监。

北派儒学搞的那一套“实学复兴”,也是痴人说梦。就像大顺当年还是放弃了策论搞八股一样,要这么搞,有足够的钱还好,没有足够的钱全凭民间,那么名额肯定被各个社团垄断。

说来说去,还是没钱。

既没钱,还要保障旧饼分配的公平,那就只能在小范围内搞不公平。

实学也就只能在京城、良家子、松江、鲸海这几处地方搞,不能拓展到全国。

但是,这种办法,其实搞不好。

科学院得有钱。

没钱的英国皇家学会,不但拨款少,入会还得自己交钱,牛顿一死,如今愣生生搞成了一个“贵族交流沙龙”。

学神学、学法学,那都是前途无限加钱途无限,搞科学,没钱拿,全凭兴趣,根本扯淡。

所以出过培根、牛顿的英国,伴随着牛爵爷一死,学术中心立刻转移到了法国。

因为……法国科学院每年有拨款。

但是,大顺的科学院,不可能拿到拨款,皇帝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

户政府那边,不可能松口,凭什么把钱给这些学实学的?有这钱,为什么不多建乡熟,广传圣人之言?

皇帝这边,就算有内帑,那也得一碗水端平,贴补科学院,就必须贴补国子监。

家长里短的想法,可以想象成妯娌关系。当嫂子的公婆给买了金银,当弟妹的没有,可以,只要这个弟弟不是嫡长子,是庶出;反过来,就不行。

儒学是嫡长子,实学是庶出,这是必须要搞清楚的。反过来的话,士大夫是要罢考而请清君侧的。

这是个态度问题,儒林结社写报,舆论必要未雨绸缪,皇帝惹不起,也不敢惹。

兴办实学、搞科学院的钱,算是从将来的日本赔款里拿的,这可以不走账直接划走,之后就不行了。

李淦见刘钰还想说什么,笑道:“爱卿有钱,在威海就资助实学,广办作坊。你若出钱,朕这边也好说。朕也知道你投入海军不少钱,这朕都记得,但这件事,朕实在是不能出钱。朕不出钱,你若有本事让户政府出钱,不妨在朝中议……”

刘钰心道议个屁,我要有那本事还好了呢。

“陛下,钱或资助、或请助捐。但名呢?俗人所求这,名与利。名,陛下也不给吗?科学院博士,从五品,再往下的若国子监助教正六品,那科学院助教也就是六品,还没有为官的可能。若做成事,赏赐些名也不行?”

李淦反问道:“你想让朕赏赐什么名?从五品,赐三品袍、依三品例?那国子监博士呢?国子监助教呢?我听闻你在威海,为一件机械奖赏工匠数万两,就算镗出大炮,依着规矩,朕也只能赏五百两、一千两。你总不能让朕赏赐个许紫禁城骑马吧?”

“你做出个镗床,要赏个三品袍?那倭国大儒搞出《孟子正义》,朕是不是也得赏三品袍?那本国大儒写一本《六谕衍义》,是不是得赏个紫禁城骑马?”

说罢,又笑道:“爱卿是勋贵子嗣,我看爱卿是一路太通达,竟是觉得从五品太低?不低了,不低了。不是谁都像你一样,锦衣玉食出身,就算没勋卫袭爵的身份也对五品瞧不上眼。”

“一年拨款,不会太多。朕也知道,你在威海鼓励实学、奖励工匠,动辄数万。可你出钱可以,那是捐助,在士大夫看来和嬉玩也差不多。”

“有人在画舫一掷千金,有人在科学院一掷千金,有些人眼里,都是玩,无甚区别。”

“你想让朕担一个‘木匠皇帝’这样的名头?”

“朕出钱就不行。你反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朝中都知道你是异端,可以鼓噪而攻之。”

“朕答应你,待日后南洋事定,若真有二三个河南的税赋收入,每年可多拨一些钱便是。但是名,也就只能给于此了。”

刘钰俯首道:“臣请陛下亲见,使有功者可得见天颜。”

李淦想了想,起身踱步数圈,幽幽叹了口气。

他自己心里其实也有些不好意思,刘钰在海军里投了不少钱,当年编练青州军也投了不少钱,但细作都说那些人在领饷的时候皆恩感天子,并无私心,这一点李淦是信得过的。

如果刘钰真想拿兵权,或者搞私军,他就不会促成军改,也不会将毕生所学尽诉诸书,并不留私。

搞科学有没有用?

之前没有什么经验,李淦不好说。

但如今,新式大炮已经装备了禁军,每年从玻璃、火柴等新物上收的税也不少,这都是明眼可见的。

刘钰又没有搞纺织业搞出来手工业破产的情况,都是搞的擦边球或者从无到有的东西,技术进步对小农为最佳基本盘的皇权带来的坏处没见到,好处却真的见到了。

刘钰在威海大把大把地往里面扔钱,这钱扔的让皇帝都感觉有些肉疼。他也知道以刘钰的性子,钱的问题不会断掉,虽然不好意思,却也安然受之。

现在刘钰一句不提钱,那是表明了资助还是照旧,现在却只为那些工匠求个名,这就有些难办。

当初的东西方历法大战,已经闹的不可开交:陛下何故重夷狄而轻诸夏?

这大帽子,李淦真的是一点都不想戴,亲自接见这些工匠,下一句就是:陛下何故重贱业而轻君子?

踱步数圈,李淦终于点点头道:“可以,但不是现在。”

刘钰不知道皇帝说的不是现在是什么时候,但也没有追问。

李淦心想,待对倭一战结束,携胜利之威,朕要巡两淮、运河、江南、松江,届时接见一下各地的儒生、才童、大儒、学社领袖人物,届时再回来见见这些工匠,低调行事,或可行。

但他要亲眼见见运河、两淮、江南、松江的事,此时不可说,便也不说具体是什么时候。

刘钰见皇帝已经松口,便道:“那臣替那些工匠先叩谢陛下。”

皇帝安然受之,这也是此时三观下的理所当然,皇帝能拉下颜面亲自去见这些工匠,已经算是给了极大的颜面。

能争取到这一点,刘钰其实已经很满意了。

他知道这时候科学院是个什么情况,科学的发力点还未到达,而科学不是技术。

英国皇家学会在牛顿死后,沦为了贵族交际场。

俄国科学院从几年前初建开始就群星闪耀,但现在也被逼的四处流散。

莱布尼茨鼓吹了一辈子建起的柏林科学院,一分钱拨款都没有,腓特烈一世界形容科学是“空泛的公式废物”、“无谓的咬文嚼字”,靠着“日历专卖权”挣经费,一群顶尖科学家全靠天文学技术卖日历。

法国科学院虽然此时可以算是学术重心,但刘钰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法国科学院上下仍然坚定相信不存在万有引力,宇宙是由笛卡尔以太构成的旋涡,不是引力催动了日月旋转。

直到刘钰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二三年,伏尔泰去参加了牛顿的葬礼,这才把万有引力学说带回——而齐国公从巴黎返回的时候,老伯努利还不远千里给刘钰送来了信,不要相信牛顿那一套万有引力的扯淡。

至于牛顿的巨著被翻译成法文正式流通,可能还得靠伏尔泰的姘头,现在估计还没有法文本。

刘钰模糊了科学和技术的概念,一直在忽悠皇帝,他知道皇帝想要的不是撼动君权神授的科学,而是可以保卫皇权的技术,所以一直在投钱只求出成果。

甚至还不惜重金为将来准备了另一条路,以免情况不顺的时候,靠“不需要水、只要两条铁轨的、可以沟通东西南北的大运河”,来做最后的保底。

科学此时真的是一个特别尴尬的时刻。

处在量变即将质变的阈值上,但不论是珍妮机、蒸汽机、镗床、航海钟这些东西,都和科学家没有一丁点的关系,而是工匠们靠手搓出来的。

牛顿都败给了拿手搓航海钟的工匠,科学的力量在此时真的就是一个笑话。但谁也不会想到,被腓特烈斥责为“空泛的公式废物”、“无谓的咬文嚼字”,会在短短几十年后,成为最有力量的存在。

此时的科学,在西方的意义,和东方的诗词歌赋、考究古训、研读经典并无区别。

一些英国学会的贵族会员,花一辈子时间去画出各种蘑菇;牛顿悄悄否认三位一体,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去证明上帝存在;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序言上,写的是上帝创造了这个世界,以及世界运转的规律,然后就不去管了,所以所有科学的发现,都是在证明上帝定下的规律……

这本来就是教士阶层和贵族阶层的游戏,放在大顺,就是琢磨何谓纲常、何谓天道、何谓气、何谓元。

英国贵族画蘑菇是玩,徐霞客不是玩吗?也是。

行为上,差别真的不大。

但玩多了,博物学就出现了,然后为描述性生物学铺平了路。

所以照抄的路就走不通,士大夫对徐霞客那种玩法有兴趣的太少,故而只能选择刘钰这种另起炉灶变三观、投钱技术见成果的路线。

刘钰没对皇帝有太多指望,能走到这一步实在已经是出乎意料了,也算是自己之前投了巨额的钱带来的新大炮和玻璃的回报——虽然这和科学没啥关系,但刘钰假装有关系,皇帝也搞不懂,以为非要学了科学才能行,这才支持。

既如此,能要到皇帝“接见”这样的荣誉,配上从五品的官阶,也算是可以了。估计再多的也要不来,刘钰心满意足。

科学院的事,肯定是他一手来牵,也找不到别人。这倒是给了他许多的操作空间。

皇帝连科学院谁来牵头定出规制这样的废话都没提,直接说道:“待这些事忙完,你新婚之后,不妨去找你的实学老师戴侍郎谈谈。如何规划、占地几何、园林建筑,只要不逾制,你若有心助捐,能搞来钱扩大,随你。地,朕可以给;钱,朕就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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