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这次斗殴明显是刘钰出于私怨,但菲利普斯考虑到英法两国使节并不知情,定会以为这是大顺的官方态度。
一旦英法误解了这是大顺的官方态度,很可能趁这个机会火上浇油,趁机挤走荷兰的对华贸易。
所以他还不能走,要跟着,要提防这些可能的敌人、诋毁、中伤——虽然可能他们大部分都只是实话实说,但荷兰所做的一些事,比全凭想象的诋毁更叫人厌恶。
为了证明这不是大顺的官方态度,他不得不再度去见齐国公,希望大顺处置一下带头闹事的,齐国公故作惊道:“你是说……让本公因为殴打夷狄,而处置一名伯爵?或者说,你让我一个公爵,去处置一名皇子?我看你是疯了。”
“你懂天朝吗?你连天朝都不懂,荷兰国居然派你来负责对天朝的贸易?”
痛快利落地拒绝了菲利普斯的请求,只说这件事只有天子能够做决定,自己没资格决定。
只是天朝以仁义为先,还是给了一百两银子的汤药费,又找了跌打损伤的大夫去看了看。
菲利普斯也是费尽心思,大张旗鼓,像是迎接大官儿一样,将跌打损伤的大夫迎去,只为让英法两国看到斗殴事件不是大顺的官方态度。
他很清楚,自己要盯紧的,是此时的盟友英国。
法国早就见过了大顺的皇帝,该诋毁的估计已经诋毁完了,现在看来并没有什么效果。
反倒是英国,这是其第一次见到大顺的皇帝,第一次和大顺的外交部接触,这个可疑的盟友才是最要小心提防的。
可很快,他就得到了一个很不好的消息。
英国人设宴请齐国公赴宴,宴会参与者不多,到底谈了什么,双方都讳莫如深,菲利普斯并不知晓,但却能猜到英国人一定是行贿了。
英国这是官方的使节团,从伦敦来的。事实上,大顺也没有邀请英国人来,是英国人主动来的。
荷兰一则没有一个联省执政官现在处在空位期,二则东印度公司认为对华贸易稳固的很,根本不需要谈什么;三则荷兰人确定大顺之前的一些列动作都是为了俄国。
本就没有邀请,荷兰也不主动,只能被动地让对华贸易委员会的负责人菲利普斯前往天津,可他并不是一个中国通。
各国之间的猜忌,在没有前往京城之前,就已经越发的深。大顺可能的外交态度,对欧洲各国而言意味着真金白银,这种猜忌使得他们彼此之间互相打听,但对打听到的情况都不相信,哪怕对方说的明明是真话。
很快,京城那边传来了消息,允许西洋各国使节团入京觐见。七皇子李欗登舰逗留天津,在各国使节团返回之前,执掌抵达天津的战舰,以免出现任何的海上意外。
……
京城。
西洋使节团入京后的第二天,又一个重磅消息如同京城春天的风沙一般,铺天盖地传遍大街小巷。
圣天子要摆驾正阳门,琉球王自知罪重自缚请罪于圣朝。
琉球王到底也是个王。
大顺只要还将一天礼法,郡王终究是郡王,那些落难到琉球的海商给琉球王、实际上是给萨摩藩的人写“盘问录”的时候,称呼都是王爷。
琉球国在市井故事里的出镜率还是挺高的,京城不少人都听说过琉球。有文化的,知道那不过是个巴掌大的小国;没文化的想着这怎么也是个王国,那不得三千里江山?
至于琉球王到底犯了什么罪,京城的传闻可是多了去了,但总体上都绕不开琉球投靠了倭国。
京城不靠近大海,倭寇这样的记忆即便京城里年纪最大的人,也没经历过。
可是,再怎么样,《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也都听过,开头便说日本国关白作乱,遂有了李甲纳粟入监之事。不但知道这日本国有关白,还知道当初作乱的关白叫秀吉,姓平。
至于再多,百姓们也就不知道了。日本国锁国已久,从未来朝贡过,百姓的记忆也就停留在很久很久之前。
茶馆里那些说书的,有的正赶上杜十娘这一段,便道:“却说前朝自永乐帝九传至于万历帝,已历十一世。这位天子,聪明神武,德福兼全,十岁登基,在位四十八年,削平了三处寇乱。那三处?日本关白平秀吉,西夏喅卸鳎ブ菅钣α!�
“平秀吉侵犯朝鲜,喅卸鳌⒀钣α峭凉倌迸眩群笙髌健T兑哪晃贩闯薄U娓鍪牵阂蝗擞星烀癜怖郑暮N抻莨健!�
说到兴起处,说书人也不免加上几句颂扬本朝的话,说到:“但若说到本朝,那前朝万历年可就又不如了。圣天子亲征罗刹、收复西域,复汉唐之旧疆、防北患于未然,如今更是万国来朝,便是那西洋诸国都来了。你们可知那西洋诸国距离这里多远?”
茶馆里的人鲜有高官,也不知道紫禁城中因为“朝贡”还是“外交”的争吵,只当那些西洋人是来朝贡的。
朝廷也要装出一副天朝上国的样子,自然不会去解释什么是外交、什么是朝贡。
加之西洋人也实在没给京城人留下太多的记忆,早些年倒是有去洋和尚庙看光景的,这几年洋和尚庙也关了。
而刘钰也没给火柴以洋火之名的机会,京城的玻璃京城百姓也不知道这东西源于西洋,就知道京城的玻璃都是遵化州产的。
至于火铳、大炮,乃至于大顺的军改,也没有引起什么波澜。
火铳古已有之,或有知情者知道这火枪仿自法兰西国,却也没有闲的没事干取名叫洋枪的。早些年那满满罗马味儿的“鲁密”铳,都被传为了“禄米铳”,当兵吃粮之意,况于在命名的时候根本就绕开了仿制名的新式燧发枪。
京城跑动的带转向架和避震弹簧的高档四轮马车,也被叫做征西车,说的是当年征准部的时候这样的四轮马车在京城露了一面以作后勤之用。
皇帝圣谕,分开了西学和实学,在这个使使劲儿还能超胜的年代,西学和实学完完全全的分开了。
读孔孟的,叫读儒学;学几何的,叫学实学;跟着洋和尚唱弥撒的,那才叫西学。
既已分开,这西洋诸国在百姓眼里,自然只能是来朝贡的。
茶馆里说书的起了性子,拍了拍当朝的马屁,终于又收回了正题,讲到了杜十娘的故事。
可正讲到孙富遇到李甲的关键处,就听几个人从外面进来,喊道:“还在这听什么书啊?去看热闹啊。琉球王自缚请罪,天子摆驾正阳门,去的晚了可就没地方站了!”
这么一喊不要紧,茶馆里的人纷纷起身朝外涌去,转眼间就只余下了杯茶残点。
说书人本想着再赚几个叫好钱,一看生意也没得做了,暗道:“我等说书的,虽是靠嘴上的本事,说前人的事,可还这是少见这等风光。何不也去看看,长长见识?日后说起唐太宗顺天门斥颉利可汗的时候,也好说的天花烂坠天子气象?”
这等风景着实也是难得一见,于是收拾了一下,便也跟着那些人去了。
第075章 四宗罪
正阳门外。
没有持枪的士兵。
天子仪仗,持枪过于危险。虽然勋卫近卫都是“自己人”,精挑细选,可万人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尤其是皇帝知道了膛线枪米尼弹之后,这种摆驾出宫的场面,附近还是没有枪的好。
反正昨日西洋使节已“观中式军操表演”,单就京营选出的几个营队的表演来看,战术体系与西欧大为不同。
为了迎接这些使节团早做的准备,新式的更轻便快捷的炮兵体系变革先在禁军实行。
镗床和黄铜技术的融合,六磅炮取代了四磅炮和八磅炮,重量已经接近七年战争末期水平的重型炮也做了一番展示。
足以惊掉此时欧洲使节团的“队列阵型转换速度”,宣告了大顺已经放弃了纯粹的线列阵,走向了一个与此时主流不同的战术体系。
或有知兵的外交使节认为,这是大顺因地制宜的战术,是为了对付茫茫多的鞑靼游牧骑兵,亦或是为了在非平原的山区小型会战中作战。
至于这种战术体系,还是如今的纯粹线列阵,哪一种更适合西欧的平原会战,大顺终究是没有经过实战检验的。
倒是打过准噶尔,但此时各国对俄国的卡尔梅克骑兵的评价都不怎么高,还没有到蒙古人在东普鲁士的最后高光时刻。
不过单就纪律性和奢侈的禁军黄铜炮来看,这些外国使节确定这是一支不弱于法军的陆军。
所以这样一支强调快速变阵、明显是为了对付茫茫多的骑兵为假想敌的陆军,似乎理所当然地和大顺亲法、交瑞的外交策略印证到了一起。
联想到他们来大顺之前还未结束的第四次俄土战争,一个想要趁着俄国筋疲力尽的机会插一刀的陆军强国形象,跃然心中。
既是该给西洋人看的都已经看过了,那这一次正阳门外御驾仪仗,自是不需要再部署火枪手,而是明盔亮甲的禁宫仪仗。
李淦居于中,西洋使节团在侧旁观礼,文武百官早已排列,远处都是围观的百姓。
上一次大顺有这样的盛况,还是克复京城、平定辽东的时候。
当时的高宗皇帝李来亨,就在这里,在百姓的围观下,借着威望,降衍圣公为奉祀侯,送了“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的大匾。
转眼几十年过去,再一次有了这样的盛况。尤其是当自缚的中山王尚敬从远处走来,百姓发出阵阵欢呼之际,李淦的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心想刘钰这事做的确实是漂亮,既要了面子,又得了里子。
若以天朝兵锋,或是贬斥或是削爵,这都容易。
可让琉球王自缚来京,尤其是在西洋诸国使节的面前,不只是皇帝的面子,更是在告诉西洋诸国天朝和藩属的关系。
抓来的,显得暴力。
自己来请罪,这是天朝仁义教化,人尚且有本善之心,自知有愧而来。
虽然皇帝知道,中山王此次来,靠的是威海的舰队、靠的是刘钰在琉球忽然发动的对萨摩藩和亲日派的大清洗。
但是,别人不知道啊。
所以还真有那么几分“武王以仁义治国、修德而天下皆自服以臣”的味儿,这简直是做天子的在宗教教义上的至高追求。
心里不免想着,当初让刘钰“便宜行事”,还真是做对了。要是换个别人,要么就是空讲一番道理、要么就是碍于天朝体面不好像刘钰那样直接派兵扣押了琉球文武百官。
只是这件事还是要低调一些,有一个刘钰就够了,要是武官文臣皆以刘钰为榜样,却又学不到精髓,一个个擅启边衅以求功,那可就不好了。
远处,琉球王身着郡王衣冠,自己象征性地用绳子绑住了自己,身上不能用荆条,因为负荆请罪是将相合,用在天子身上不合适。
中山王的是否有罪,要天子钦定。
所以在论罪之前,中山王终究是王,衣冠制式还都保留着。
尚敬只是对着书上的文字想象过天朝的繁华和人口,也想象过天子的威严仪仗,可即便想象过,真正走到这一步的时候,那种营造出的威压感还是让他的双腿有些发抖。
这本就是死中求活的办法,若是天子大怒,只需要一个小吏就能将他斩杀。哪怕是躲在琉球又能如何?舰队须臾可至,琉球连萨摩都打不过,还能力抗天朝吗?
紧张的汗水浸湿了尚敬的衣衫,终于挪到了皇帝身前,跪倒在地,以浓浓的闽南味儿的汉语哭诉道:“臣尚敬,自知罪重,特请圣天子之责罚。”
身旁跪着的通译,将尚敬所说的罪责一一用汉语念出。
当日在琉球的时候,赵百泉站在礼法的角度,认为从天地君亲师五个方向,琉球王的罪已经可以定到“诛九族”的地步了。
有些罪可以赦免,有些罪是不能赦免的。国法是作为一种表率的,如果连“不忠不孝、无君无父、欺君罔上”这样的罪都能赦免,那礼法可能就乱了,而有礼法才有天朝,没有礼法只有法律的只能是中国。
这一点尚敬心里也如明镜似的。
所以,一些罪坚决不能认。认了的话,退路一点都没有了。
幸好,当日刘钰在琉球大清洗的时候,忠臣蔡文溥为了保全琉球王而自杀了,为琉球王说谎提供了一个机会。
于是尚敬把自己的罪,定为了“身为藩属,即便假意委身倭国,那也是错的;不能舍生取义,也是错的。所以才来请罪。”
为什么之前一直瞒报?那是祖先的事,和我无关。
为什么即位之后也没上报?因为即位之前我就趁着蔡文溥来国子监留学的时候,让他避开倭人耳目,偷偷上报天朝,但谁知此人竟是个奸贼,隐瞒不报。
这是个明显的谎言。
尚敬知道自己在撒谎,也知道皇帝知道自己在撒谎,但自己若想活下去,就必须要冒着再度“欺君”的大罪,把责任全推给已经为他而死的蔡文溥。
这一点,朝中不知道,但此时位列文官中的人,当年也曾和蔡文溥交往过,知道这个人应该不是的。
可这时候,还是都要假装相信的好。
要不然,牵出王八带出鳖,要牵连很多人。
如果说尚敬在说谎,那么,上次册封琉球王的天使、副使,有没有罪?
琉球国上上下下文武百官,有没有罪?
明知道尚敬在撒谎,朝廷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来,互相给个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