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德川吉宗没有让翻译去询问,而是手书了一番话,叫人传给刘钰。
他会写汉字,也通一些四书五经,但是不会说中国话。
写着字的纸张到了刘钰手里,字写得还不错,刘钰看了看,发现这个问题问的真的是有些深度。
“既为唐臣,则知士农工商贵贱之别。既为士,何以自贱?”
刘钰提起笔,就在纸上回了一个字。
“钱”。
纸被递过去,德川吉宗摇摇头,并不认可这个答案,或者说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
他知道钱很有用,但是总觉得一个出身高贵的人,如此爱钱,实在是有些说不通。
大顺的体制,他多少知道,明白不是分封制。
官员有俸禄,俸禄不是很高,至少从收集到的明朝的典章制度来看,俸禄实在是不行。
他本是个很节俭的人,一日两餐,只吃米饭和青菜,力求让天下大名都像他一样节俭。
虽不至于像隔壁朝鲜那样,认为钱是万物之源,以至废钱,可德川吉宗对于钱的态度可着实不怎么好。
真是为了钱,就敢送武人、卖战马?
德川吉宗很是怀疑。
叛徒在哪里都被人瞧不起。
虽然说幕府很乐于从刘钰这里搞到战马、情报等违禁品,但终究这有些叛徒的意思,用的时候可以用,但在心里……
尤其是看到刘钰回了一个简单直白的“钱”之后,德川吉宗心中有些鄙夷。
然而鄙夷之后,心中仔细思索了一番,又觉得不太对劲。
这个答案太简单了,也太过宽泛。去长崎贸易,肯定是为了钱,但要钱做什么?
是家族准备谋反?
还是说为了其余的某种目的?
钱只是钱,得到钱用来干什么,才是真正的目的。
这一点德川吉宗认为自己还分得清,可又不好直接问刘钰要钱做什么。
想了一番,就在纸上又写了一句充满嘲讽和揶揄的话。
“商人重利而无义,是故士农工商,商人最贱。由汝观之,可知其中之意。汝为唐臣,俸禄不足乎?”
刘钰也不废话,想了想以前背过的课文,直接默写了一篇古文。
……齐王谓孟尝君曰:“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为臣”。孟尝君就国于薛。未至百里,民扶老携幼,迎君道中。孟尝君顾谓冯谖曰:“先生所为文市义者,乃今日见之。”冯谖曰:“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请为君复凿二窟”……
冯谖之三窟者,一为薛地市义;二为游说梁魏以期梁魏知其贤而聘之;三为愿请先王之祭器,立宗庙于薛。
今,天朝不复封建,吾无有薛地市义之举,此窟休矣。
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游说梁魏而天下知其贤之窟,亦休矣。
今,天子李氏,吾为刘氏,先王之祭本无资格,此窟亦休矣。
伴君,若如伴虎,故而先思退路。
钱,可用于天朝,可用于日本,亦可用于荷兰等欧罗巴国,此为真窟也。吾不需三窟,仅此一窟,足以。
急流勇退谓之知机,烈火烹油,鲜花似锦,转眼大厦倾。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
纸被传过去,德川吉宗看完之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狡兔三窟的故事,他当然听得懂,荻生总七郎都能编纂《七经孟子》这样的书,这样的故事当然讲过。
后面这番陋室空堂的机锋,倒也有趣,小小年纪,竟有这等避世之意,当真有些意思。
再看前面的内容,似乎也大有道理。
现在天朝不是封建了,自己也没有薛地这样的封地,所以市恩买义这样的事,不存在。
而齐国不留爷,爷去投魏国这一窟,也没了。最后那一窟,自己又不是宗室的人,更是天然没有。
但是,钱是好东西啊。有钱,在天朝是大爷,在日本也是大爷,跑到欧罗巴还是大爷。
只要有钱,什么狡兔三窟,根本没必要,只要有一个窟就够了。
这个道理,倒是说得清晰脱俗,简直是叛国言论的一股清流。
德川吉宗考虑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若说才能,眼前这个人无疑是有才能的,单单是那个关于货币改革的小册子,正是幕府这时候急需的人才。
身边主持改革的亲信们,对于货币政策这样的东西,略有所知,但却没有这么深刻的认识。
此人的小册子,已经是“道”的范畴,而非“术”的范畴,德川吉宗还是明白其中区别的。
而且之前的唐风说书里,长崎奉行询问了那些水手,也说此人没有走正常的航线,而是靠导航技术直接航行到日本的,证明此人的实学水平也是足够的。
这样想着,德川吉宗提起笔,就想回一句。
他想说,大顺不是封建制,但是日本是,你可以尝试在这里留一窟。
二来,大顺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这天下却不包括日本,你去朝鲜、越南或许不行,但有朝一日跑来日本是无问题的。
然而,笔刚提起,又想到刘钰说的“钱”字,终于还是放下了笔。
这是个人才,但却没有忠义之心。
才能重要,还是忠义重要?
这不言而喻,自然是忠义重要。况且,大顺天子给的已经够多了,这人依旧觉得“伴君如虎”,自己又凭什么让这个人效忠呢?
犹豫了一瞬,提笔在纸上写道:闻汝往长崎,运粮米数船,岂非恻隐之心乎?
刘钰毫不做作,直接回道:非是恻隐之心,不过想着日本大饥,搏雪中送炭之情,多求几张贸易信牌而已。几船粮米,不能解困,吾有一物,可解民饥。
第175章 十三张
德川吉宗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真诚不做作”的话。
船队运来粮米,只是因为听闻有大饥,所以搏个雪中送炭之情,其目的还是为了多拿几张贸易信牌?
这么真诚的吗?
德川吉宗是真的无语了。
看着纸上的回话,却又觉得这些话很可信。
这个人认为狡兔三窟要随时代而变,这个时代,有钱就有窟。
大不了往欧罗巴跑,只要有钱就行。
幕府这边的政治和大顺那边不完全一样,可是君主都有近乎无限的权力。伴君如伴虎这话,一点不错。
德川吉宗自己心里也有数,只是分封体制下,他距离大顺天子的权力还差一些。
这个刘钰想要搞钱,只是为以后做打算?
若是一旦在大顺那边容不下了,就要跑路,所以才不顾一切地搞钱?
这是个很聪明的人,因为那本小册子和武人、战马的事,德川吉宗对刘钰很感兴趣,特意询问过长崎奉行。
长崎奉行也把初见之事说了一番,就说这个人知道细水长流的道理,并不会出卖太多的东西,以免出了大事,他就难以方便贸易了。
这个聪明人如此直白爽快,虽然感谢有些让人有所不齿,觉得这是一个不忠不义自私自利之辈,却也不得不佩服这个人善于谋身。
听着刘钰说有办法可以缓解饥荒,只要能够多给几张贸易信牌……
若是别人说,德川吉宗肯定不会相信,以为是妄人妄语。
然而有前面那本关于币制改革的小册子做铺垫,虽然在德川吉宗看来,刘钰的人品极差,但却相信对方有才能。
敢于说这话,就一定能做到。
这一次气候变化带来的饥荒,确实让德川吉宗焦头烂额。
之前十年,不顾廉耻地搞“上米制”,以削弱幕府统治根基为代价,用减少参觐交代时间为抵偿,让各个大名们多给一些米,总算是熬过了财政危机。
可刚刚熬过,去年刚取消了上米制,今年又来了一场气候突变的饥荒。
濑户内海周围,气温突降,整个夏天都很寒冷。
按照后世史书《德川实记》的记载,饿死了969990人,也不知道这么精确的统计是怎么统计出来的。
今年冬天的气候也还是不太对,看这样子明年也是一个荒年,现在濑户内海附近周边的许多地方,都已经出现了饥荒。
米价倒是涨上去了,但……但这根本不是德川吉宗想要的涨价方式。这么涨价,价格倒是涨了,可是一揆之类的事肯定不会少。
刘钰随船带来的几船粮米,连聊胜于无都算不上,对于饥荒根本没有根本性效果。幕府再财政危机,也不会差这几船米。
或许,此人真的有解决的办法?
他知道刘钰不会日语,便和侍奉跟随作为翻译的儒官青木昆阳说了一声,没有选择再用纸笔交流。
刘钰也不是一点日语也不懂,多少能听懂几个词。
他想出的换贸易信牌的东西,当然是地瓜。
这玩意,自己不搞,日本人自己也会搞。
最早搞兰学的儒官青木昆阳,就写了一本《番薯考》,使得地瓜很快在日本推广开来。之前地瓜可能是叫萨摩芋头,刘钰在长崎也见过,可能还叫唐人芋。
总而言之,地瓜推广,也是这个享保大饥荒逼的。民众要是都饿死了,谁来种田缴税呢?
他是没有半分“资敌”的愧疚,反正早晚要搞,差个一年两年的,自己换几张贸易信牌,岂不美哉?
此时负责翻译的青木昆阳,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将来要被日本铭记的功劳,被眼前这个人抢走了。
他把德川吉宗的话翻译了一番。
“如果真的可以解救民众的饥荒,那么贸易信物是可以多给你一些的。既然你要狡兔三窟,那么在你还可以贸易之前,这些贸易信物就不会取消。如果真的有效。”
听到这样的承诺,刘钰心头大喜,盘算着既然这么说了,怎么也不好意思就给自己一两张吧?
若是能给上十张,那么自己就拿到了华商信牌的二分之一左右。
就可以联络江浙帮、福州帮、漳州帮,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搞成一个专门对日经营的团体,挤走那些不合作的,把内卷变成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