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153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史世用叹息一声,无奈至极。

“话虽如此,但倭人中也有不少人,对当年没有答应伪明乞师一事,耿耿于怀。当年太宗皇帝效郑伯克段于鄢之事,一直没有全灭伪明,借助伪明借兵之事,斥之为汉奸,一些逃亡至此的儒生也对‘汉奸’二字的评价心怀怨恨。对国朝评价极差。”

“再者,前往长崎贸易的商人,为了得到贸易信牌,什么都说。自然是把倭人猛夸,言语中也多有‘僭越’,更是助长了倭人自大。”

史世用不是商人,而是密探,是站在朝廷的角度去看问题的。更因为他是皇帝身边的人,对于“僭越”这样的事,看得极重。

他平日里接触的人,有不少当年逃亡这里的儒生后代,也算是一种饿死不食周粟的态度。

通过接触,这种隐藏的敌意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

大顺和日本的关系,很差。

官方往来完全没有,也就在长崎有些非官方的贸易。

当年大顺为了正统性,用了郑伯克段于鄢的手段,明明可以先把南明灭掉,却一直不灭,就为了逼南明向外国借兵。

向外国借兵,不可同一而论。

问琉球、缅甸、朝鲜等借兵,这是藩属履行封建义务,无可厚非。

但问日本、教廷借兵,这就可以用来大做文章。

借着借兵一事,用激进的意识形态对南明口诛笔伐,加上大顺刻意扶植的永嘉永康学派的意识形态,彻底击垮了南明的正统性。

这是政治智慧。

黄宗羲曾言,昔年宋亡之际,张世杰遣使借兵、陈宜中亦往占城借兵。故而当时情况,与宋无异。况且唐也曾借回鹘兵,汉奸二字,需再思量。

当时南明朝中也有人说:“日本事成,则割诸岛与之。大海天乾,非比长江,纵然割岛,彼岂能与我争中原哉”。

这事不好评价,穷途末路,自然不能指望一个家天下的封建王朝有什么民族意识。

刘钰深知统治阶级的无耻,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以值得大惊小怪的。

但是后续的几封借兵书,引出了一个大问题。

“恭维日本大国,人皆尚义,人皆有勇,人皆训练弓刃,人皆惯习舟楫,地邻佛国,王识天时……聊效七日之哭,乞借三千之师。”

“窃慕日本大国,威望隆赫,笼盖诸邦;敬修奏本,请兵三千:一以联唇齿之谊,一以报君父之仇。伏仰德威,发兵相助。”

当时借兵的书信很多,对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态度。

之于琉球这样的藩属,是用让藩属履行封建义务的态度。

而这几封借兵书,则用了三个很犯忌讳的词。

“大国”。

“唇齿之谊”。

“聊效七日之哭”。

前者好说,后者这个唇齿之谊和聊效七日之哭,则等同于把日本和中国的关系,自比为秦、楚。

这使得日本很是膨胀,自认自己已经和中国平起平坐了。

当然了,单就这个事而言,刘钰搞得“平等外交”似乎差不多,大哥不说二哥。

单就传统的意识形态,搞平等外交,刘钰背个“汉奸”、“秦桧”的帽子,不冤。

但其实这里面还有个事。

东亚体系之内,没有平等外交,因为都是中华文化圈内的。

和法国、俄国、英国搞平等外交,源于他们不是中华文化圈内的国家,所以即便平等也不能怎么样,因为他们夺不了“正统”。

朝贡体系可以转为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但朝贡体系的范围内,有且只能有一个正统天子,而这个正统天子肯定不可能是西洋人。

中日之间的对等外交,这就还涉及到一个“正统”的问题。

如果大家都是诸侯,日本觉得既然天朝都认可他们是“效七日之哭”乃秦楚关系,那么凭什么中国是天子正统?

搞对外交往,大顺这边的称呼是“天子”。

换言之,不是中国和西洋诸国交往,而是中国加周边藩属的整个帝国,和西洋诸国交往。

朝鲜的皇帝是华夏天子,琉球的皇帝也是华夏天子,对外交往的时候是把整个中华文化圈捏成一团的。

当初对俄条约缔结的时候,刘钰也写的很明确:藩属国没有资格直接和俄国进行任何谈判和接触,这个藩属国在签约的时候,刘钰是包括了日本的,俄国也是接受了的。反正……俄国够不到,当初签的时候也很爽快。

虽然因为实力的关系,日本暂时不可能来争这个正统,但是内部这种“我亦正统”的思想很是流行。

加上当年逃亡的一些儒生定居日本,更为这种道理增加了几分论证。一方面大顺“得国不正”,是饥民起义得的国;另一方面大顺放弃了朱子理学,反而增加了不少西学的内容,更显得大顺失去了“正统”的资格。

也有不少逃亡至此的遗老,鼓吹“正统在日”。日本的儒生也逐渐接受了这种思想,虽无力侵略,却关起门来自萌自爽。

刘钰一直策划的对日一战,一方面是为了搞钱,另一方面也是让大顺从朝贡体系往威斯特伐利亚体系转化的时候,这个藩属范围是包括日本的。

史世用说的这些事,正合刘钰的意。他巴不得史世用对此大为不满,等将来回去后添油加醋呢。

第174章 狡兔三窟

史世用是皇帝身边的心腹人,是个很传统的“士”。

尤其是在皇帝身边久了,对于等级制度是很敏感的。

本来对于皇帝让他去日本一事,多少有些不解。

可在这边住了几年,竟然越发自以为想清楚了。

倭人如此自大,有僭越之心,有自居正统之意,若不惩戒,大为不妥。

这和朝鲜不一样,虽然朝鲜一直尊明,但因为有万历援朝的事,所以这里面还涉及到一个传统道德,大顺也是默许的——只要别在朝贡的时候还尊明为正统,你们暗戳戳地搞,大顺不管不问,存国之恩嘛,可以理解。

但日本这边就完全不一样,朝鲜再自大,也没有说能想着“我亦正统,可取而代之”。

史世用的态度,刘钰很是喜欢,这正是刘钰想要的东西。

他不在意史世用在日本搜集到的军备之类的情报,高级的接触不到、低级的毫无意义。

他在意的,反而是史世用收集到的这些关于正统和僭越的内容。

若想攻打日本,固然刘钰的想法是搂钱,但朝廷讲究个名正言顺,他说要搂钱,肯定不行。

可这件事,再加上让琉球两面朝贡的事,就足以引发一场大动荡了。

口实已有,就等一个机会引爆。

“平成兄,是不是心中颇不痛快?只是有些话,还请平成兄万万记住。”

“请讲。”

“不可犯险。平成兄是陛下身边的人,有些话,我说,未必有平成兄说有用。再过几年,平成兄可找机会回国,在此之前,一定一定要爱惜己身。”

史世用点头道:“这你放心,我来做什么,心中有数。轻重缓解,这个还分得清的。如守常兄之前告诫的,我不问只看,默默记在心里。倭人欲学骑射,我便教授,也不藏私。陛下既信任守常兄,我自然是奉命而行,心中也自信骑射已然落伍。不过,在江户数年,倒是听闻八十年前,倭人也学过西洋军阵?”

“还有一本瑞典人所著的《攻城法·阿兰陀由里安牟相传》,我也叫人帮忙译读了一下,其中手段,便与守常兄在北边用的相差太远了。且不说八十年不曾长进,便说这本兵书上的内容,依我看倭人也难复用。”

刘钰心道,你说你来做什么心里有数,我看你是一点没数。

“平成兄,关于倭人军备的事,真的不必在意。倭人军备大致如何,我心里有数。世上岂有百年不战且可用之兵?其军备松弛,不言而喻。平成兄还是多在意一些他们对国朝的态度,此为大略。日后待你归国,由你陈于陛下。”

既然皇帝说让史世用听刘钰的安排,刘钰又这样嘱咐,他也爽快地答应下来。

“是,这个我记下了。守常兄此番前来,还是要小心为上。既已出镇一方,想来瞒是瞒不住的。那些海商什么都说,守常兄又抢了他们的贸易信牌,他们岂能不在意?”

刘钰大笑道:“瞒?我就根本没想着瞒。平成兄也不想想,第一次贸易我就能运来你这等高手武人,以及没有去势的战马,倭人就算再傻,也应知道我的身份没那么简单。”

……

如史世用所猜测。

德川吉宗对于刘钰的身份很感兴趣,后续长崎送来的唐人风说书中,那些江浙、福建的商人,用多方渠道打听到了刘钰的身份。

虽不明确,但也知道其似乎是家族显赫。只是商人毕竟身份低微,对于京城的事不可能知道太多。

作为一个旁支继承了将军之位,见识过底层疾苦,德川吉宗算得上是一个改革者。

只是所谓改革,也不过是为了稳固幕府的统治。

文化上推行朱子理学,经济上也进行了许多维持统治的改革,他本人也喜欢学习西洋学问,尤其是数学和天文。

这些年米价的问题,一直困扰着他。直到前些日子,长崎奉行送来了一本小册子。

里面大约介绍了一些货币的意义,写的很浅,但在这个时代,已然是足够惊为天人。

德川吉宗没有怀疑过刘钰是大顺派出的间谍,因为一个间谍不可能真的带来战马、医生、兵书,甚至关于米价改革的小册子。

唯独怀疑的就是刘钰的目的到底是要干什么。

这本关于货币改革的小册子送来之后,德川吉宗花了五天的时间仔细读完,并和身边的心腹人分享讨论了一番,都觉得颇有道理。

最关键的,这本小册子为幕府的改革提供了一个“仁义”的根据。

改铸钱币,而且是减少成色,肯定会被人认为是“铸币得利”、“巧取豪夺”。

然而这本小册子却给了一个正当的理由:米价之所以如此低贱,是因为货币总量太少,使得人们不愿意把货币买米,而是愿意保留货币等待升值。流通到市场的钱少了,米价就会低;想要提高米价,就要多铸货币。金币银币成色降低,铜币如果不够,可以铸造铁币代替。

这不是巧取豪夺,而是自有道理在其中。

几个近臣心腹看后,都觉得颇有道理,也都赞赏此人是有才能的,这等说法不但大有道理,而且叫人茅塞顿开。

但就其见识,足见这人的身份大不相同。

商人非是一定没有才能,但受制于眼界,很难有能站在一国的高度就思考问题的……当然不是没有,只是东亚士农工商的特殊情况,他们把这边的特情当成了常态而已。

单就此事,他们觉得这个刘钰的身份必然高贵,至少是一个自小能接触到国政的。按照日本这种王侯将相的确有种的社会,这么想也确实没错。

德川吉宗也越发疑惑,纵然知道这个刘钰在中国有很强的背景,却想不通刘钰到底要干什么?

是中国方面不好意思说重结于好,所以派了一个人以商业为手段进行探路?

若是这样,也不是不可以进行一番接触。若是能恢复曾经的勘合贸易,亦非不可,但前提是大顺不能以让日本朝贡的名义,得承认日本的大君体制。

还是说,这个人有其余的目的?

亦或是,其家族想要积蓄实力,图谋不轨?

若是这样,也可以多加了解,若是大陆有乱,对日本也是有好处的。

带着这种好奇,德川吉宗特许召见了刘钰,按照荷兰商馆参觐的规格。

隔着竹帘,德川吉宗打量着在外面的刘钰,很年轻,年轻的不像话。

约莫二十出头,穿一件很普通的青衫,脸上一股子年轻人的傲气,监视者回报的三天前对着大象说“卫懿公好鹤”的形象渐渐丰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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