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西班牙这一套,和科尔贝尔主义还不一样。
科尔贝尔主义,是说猛加关税保护本国产业、尽可能搞本国工业替代、用税收和国库收入直接作为原始积累给产业注资。
西班牙这一套,则是王室垄断贸易,明明自由贸易下能卖一块钱的布,过一手卖到拉美卖两块钱,王室是当二道贩子。
这不是说当二道贩子就一定不行,原始积累这玩意儿,“英雄”莫问出处,坑蒙拐骗偷都行。
当二道贩子搞原始积累,也不是不行,这就相当于对拉美征收消费税呗。
问题是当了二道贩子,钱挣到了,走私问题也解决了,但是西班牙花钱花惯了,赚的钱也压根没发展工业,而是都花了。
对大顺而言。
或者说,对此时的李欗而言。
这件事的重点,确实在于拉美要乱。
但拉美要乱的重点,又不是多血症爆发。
就大顺现在这种过热的经济,和欧洲印度波斯大乱在即的局面,多不多个拉美乱,对于大顺的经济多血症发病没啥影响。
有它五八、没它四十。
关键在于李欗对于危机之后再度繁荣的判断。
如果说……欧洲乱了、西班牙崩了、拉美分出来了。
就拉美此时的阶级状况,实业基本没有,大庄园大地主,肯定倾向自由贸易。
到时候,岂不是意味着,门户洞开,大顺在危机之后就可以拿到一个绝对倾向于自由贸易的、巨大的、和垦殖扶桑很近的、可以引爆危机后大顺下一波繁荣的市场?
除非,拉美那边出了个强人。强到一统拉美、完后还是个工业主义者,从西班牙分出来后搞科尔贝尔主义,对内严酷统治,清洗自然秩序派,强行把工业拉起来。
但,这种可能性,太小,忽略不计。地主和农民的问题都弄不明白,大庄园所有制的豪强世家要搞分离,工业还是拉倒吧。
所以,李欗认为的“一线生机”,就是“利用危机的周期性”。
也即,在危机爆发时,资产价格暴跌的时候,靠国库和银行,收购暴跌的资产,使得朝廷所掌控的官有经济比例急速增加。
这么玩,当然容易玩崩了。
但是,要是玩完这一套之后,立刻就有一波繁荣期呢?
而且,拉美问题,和大顺的扶桑移民问题,是相辅相成的,毕竟更近一些。
如果说,欧洲乱了、西班牙炸了、拉美分出来了,大顺凭借体量、优势、以及智利硝石铜矿贸易的基础、还有之前和西班牙王室合作贸易的底子,瞬间就能把拉美变成自己的商品倾销地。
至少,能在危机后繁荣一波。
至于说,怎么样西班牙炸……一战时候,刘钰是埋下雷了的。直布罗陀和吕宋问题,一直没解决呢,法国一乱,让西班牙炸开,对大顺而言是肯定能找到切入点的。
而这个问题,对大顺而言,最终其实还是个“赎买”的问题。
赎买、赎买,你得有东西,才能赎买。你没东西,怎么赎、怎么买?
李欗和皇子说的很清楚,你别看之前修往东北的铁路,完成了山东地主的转型,但实际上是拿松辽分水岭以北的土地换的。
而大顺的国土情况,以及内地的畸形的以农业盈余为基础的经济、和强悍的小农经济,靠所谓的“佃户赎买、地主得资本、然后投资工商”的想法,那就纯粹扯犊子。
以罗刹的农奴制改革为例,赎买问题,在大顺和俄国是不一样的。
俄国的农奴改革和赎买,本质上是把公有土地私有化,农民出钱给地主,让地主迅速拿到原始积累;而原本有份地的农奴,混成了啥也没有的打工者。由此,农业发展、工业发展。因为俄国的农业实在是太落后了,落后到农奴制居然能一直保留到那时候,所以搞成地主有地雇人耕种的模式,农业的确是会蹭蹭地发展。而且,顺带还制造了一大批连份地都没有了的自由的农民,去工厂做工。
而大顺的问题恰恰是反过来的。
大顺缺去工厂做工的人吗?
不缺。
大顺的赎买,是把公有土地私有化,然后批量制造地主和富农,发展农业吗?
不是。
恰恰相反,大顺的赎买,是试图消除地主,批量制造自耕农。
为啥?
因为大顺现在的亩产不低,高炉铁和牛耕时代的基本天花板了,要解决的是大量的人快要连饭都吃不上的问题,而不是要反着制造一大堆的经营性的地主。
或者说,大顺现在压根不想让资本往耕地上流。
俄国的情况,是资本往耕地上流,亩产可以蹭蹭地涨、生产力发展、农产品提升。
大顺的情况,是高炉铁牛耕垄作时代的基本天花板了,资本往土地上流,亩产基本不涨,倒是全都把土地当成固定资产投资,等着收地租。
所以,既压根不是类似的情况,那就千万别刻舟求剑东施效颦。
赎买政策的目的,纯粹就是逼着资本往工业上跑,不准往土地上跑,至少在内地不准往土地上跑。至于在殖民地,爱咋跑咋跑。
或者说,因为实业的投资回报率太低,远低于人口膨胀土地矛盾激化下的买地收租的回报。
大顺只能选择这种奇葩手段:我解决不了回报率低的问题,那我直接让你没机会回报不就得了?
这和欧洲那边意义上的农奴制改革的赎买,恰恰是反的。
那边是公有土地私有化,批量制造地主和富农。
而大顺这边是私有土地国有化,至少是取消其能作为金融投资的属性。
所以,问题的本质,从不是赎买本身,而是“资本往工业上流,而不能使得工商业资本逆流回农业”的问题。
赎买本身不是本质。
但赎买本身却是关键。
名义上讲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但实际上这就是句屁话。
李自成时候还喊均田免粮呢,最后新顺成立,不还是没均吗?你敢均田,人家就剃发。
福建的永佃权农兵起义,就是当地士绅带着“满洲的太君”去清剿的,毕竟路不熟。
黟县奴变,也是【邑之士大,走乞师于郡,始执首叛诸奴,磔市以狥。诸素谨者贷其死,就仆舍执役如初】
太仓奴变,那也是士绅喜迎“王师”之后,镇压完后,士绅剃发无不得意:奴辈谓奴不当与天地同休,是则真奴语也……
所以说,不直接举兵起义,而是想要通过改良变法的方式,那就只能赎买。
赎买吧,最起码若是直接均田肯定要反抗的,说不定就琢磨琢磨,哎,既不反抗了。
压力就会小很多。
既是说赎,那就得有东西,才能赎。
没东西,怎么赎?
小农自己赎买,是无意义的。
小农自己赎买,仍旧还是交租子给地主。也就是说,交十年二十年或者三十年后,地就是自己的了。
那之前难道不交租子?
之前交的租子,地主也没说投资实业吧?
只有把“赎买,变为强制的工业债券、强制的国债储蓄”,这件事才有意义。
也就是说,强制让地主的钱,往工业上流动,完成转型。
他们不知道咋转、不知道咋办,那么就需要朝廷逼着他们转、手把手指挥他们办。
但大顺现在还面临个新的问题。
那就是李欗说的,伴随着对外扩张、经济繁荣、贸易顺差、北美金银,先发地区的资本雄厚。但凡有真正赚钱的产业,正值这个疯狂咆哮着发展的二十年,轮得到官办?
就算说把赎买作为强制的工业债券,大顺朝廷往哪投呢?
眼瞅着多血症危机就要爆发,这时候搞强制工业债券,疯狂投资,那是活得不耐烦了?
分歧也就在这。
显学派的均田是啥意思?
赎买?赎个屁,直接均,均完之后国家来当这个最大的地主。
把地租收上来,办船厂、搞迁民,压根不考虑什么利润、回报之类的事。
照着一年1亿两左右的亩税极限,或者直接折算成粮食。
官办造船、冶铁、农业机械、畜牧等等行业。
官方招收水手、海员、教师等。
一波一波地把人往扶桑送,直到最终完成“五口之家、百亩之田”的基础之后,再让工业全面铺开。
破而后立,解决大顺内地的工商业,全都是依靠强制的地租农业盈余的局面,而把工商业的服务对象,变为农业的生产者,也即一个个有足够土地能以交换价值为目的生产的自耕农。
在这个过程中,朝廷需要高压、需要强悍无比的国家机器、需要膨胀至极的让宋代冗官冗员都自愧不如的官僚体系。
压根不考虑什么投资、回报,纯粹靠强制性的小农的税收作为投资,照着二三十年搞,直到扶桑有一亿人口、南大洋和新苦兀等有个五六千万人口,完成真正意义上的户均百亩田的均田。
李欗反对这么搞的根本原因,很简单:合着难办的事,朝廷来办。资产阶级全程不出力,就等着三四亿人口的大市场形成,全力发展是吧?那到时候,工业是你们主导的、资产阶级的力量无限膨胀、内部巨大的能把你们弄死的矛盾消失了,那皇帝还有个卵用?
你们畅想的新时代里,有皇帝的位置吗?
合着我这是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是吧?
至于说怕形成什么新的类似关陇集团、淮西集团之类的玩意儿,那倒是次要的。
而所谓的进步的皇帝,精髓就一句话:左右横跳,挑唆矛盾,当所有阶层的恩人。
比如说,李欗设想的豫皖地区做稻草人吓唬新兴阶层、去除大顺这几年的激进思潮。
这事,显学派做,和皇帝的做法,就大有区别。
显学派做,那肯定是弄一堆实学的官吏、基层,带着兵过去搞均田。完后征税、发展工业、迁民。
这个过程中,肯定会有大量的不满。
地主的不满、士绅的不满、原本自耕农的不满、田皮田骨等问题的不满,等等、等等,一大堆。
这些不满,肯定是冲着朝廷的。压不住,就容易闹出来大事。
而起本身显学一派的想法,那又不是和劳动人民相结合,纯粹就是自上而下的“拯救”,这要是闹不出来类似青苗法之类的事,那就见鬼了。
但李欗的做法,那就大不同。
放开危机中憋疯了的资本,最多两三年,就能直接把豫皖地区搞的天怒人怨,直接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