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1345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而要是识字的读书人,都是地主乡绅,靠地租生活的,那还改个屁?

所以他是觉得,显学派的想法,是可取的。现在确确实实,之前变革的遗产中,留下了一大群不靠地租生活的读书人,而且处在一种尴尬的地位,本身也有希望被“扶正”的想法,基本的人才不缺。

而朝廷现在手里又掌握着亩税之外的财政收入,甚至不收内地那一千来万白银,几乎没啥影响。

李欗见皇子这么想,亦不急不恼,反问道:“那么吾儿之见,是强制均田?还是颜李之赎买?”

皇子不解,反问道:“父皇之前不是做过类似的改革吗?以强制工业储蓄的方式,修铁路,而使得先发诸省的地主转型……”

听到这话,李欗哈哈大笑,摇头道:“你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以为转型靠的是修铁路?”

“那是皮。”

“真正的骨,是松辽以北的土地。是铁路债券可以优先购买土地。朕是拿松辽以北的土地换的他们转型,可不是单单靠铁路。否则你以为这么容易呢?”

“换句话说,你手里得有东西,然后才能让他们转型。你手里什么都没有,怎么转型?”

“无中生有?若是工业这么简单,无中生有,建起工业就能得利,问题何至于如此麻烦?”

“你手里若有工业,可以用工业股份换他们的土地;你手里若有国有的土地,也可以用这些国有的土地换他们已有的土地。”

“你只看皮,不见骨,以为之前的赎买改革,靠的是无中生有?靠的是工业利润代替地租?你可就大错特错了,靠的是手里掌握的国有的土地换的,因为只靠工业那点利润根本不够,而是靠着铁路把原本不值钱的国有的土地变得值钱,然后交换的。”

“现在的工业,有几分是你的?你手里根本没有东西,怎么能把别人的东西与人交换呢?”

“比如说,一个大纺织厂。现在若是朝廷的,朝廷拿出其中的四分之一,赎买其土地,自是可以”

“问题是,现在这个大纺织厂并不是你的,你凭什么拿别人的东西,去赎买土地呢?”

“无中生有,不是不可以。”

“比如之前修铁路,使得松辽以北的土地,原本是荒地,不值得资本投资;而修了铁路后,便可以种豆运出来卖钱。这叫无中生有,生的是那块土地。”

“现在,你告诉我,无中生有,把地主的赎买费强制工业储蓄,你建什么能确保盈利?”

“你再想一想,朕方才所言,断则十年、长则廿载,这工商业必要有多血上火之大病。你现在搞一堆东西,正赶上日后危机,岂不天下大乱?”

“再说了,自兴国公走后,扶桑之金银、欧印之利润,年年涌入。若真有大赚的产业,轮得到你来官办?商贾既不缺钱,若真有大利,难道不知道去投吗?”

“而且,当年朕的改革,那是手里真的捏着东西,是用国有的土地换的、使用矿产开发的工业换的。那是确定会有利可图的东西换的,你真当朕是空手套白狼,就轻飘飘地完成了赎买均田之尝试?”

“显学一派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们想的均田,根本不是赎买,而是强分。”

“因为,要么,转型为工业,把赎买费用作为强制的工业储蓄,但问题是你能想到什么有利可图的工业?”

“要么,赎买费仍旧给地主,那这又毫无意义。因为显学派的意思,是靠均田后的亩税,强行发展造船钢铁等行业,以官办的方式借助均田后的亩税完成移民,而把赎买租子给地主乡绅,有什么用?”

“天下之前之所以观望,皆因朕之前的变革以赎买转型做了样,他们或能接受赎买转型,是以也就是观望而不全力反对。只是,若要强分,那他们岂能愿意?你要知道,东虏能保他们的地,他们竟是连头都肯剃的。”

“真要闹翻了脸,用刺刀来解决的地步……你还需知道,此事先发地区的繁花似锦烈火烹油,可并不会长久。一旦欧罗巴有变,市场被阻,多血症爆发,那是要出大事的。”

“到时候,内忧外患之下,天下局势,岂还能在你我掌握之中?到时候,只怕便不是你我能控制的,一旦无法控制……便做成了,这天下或是好了,可祖宗基业、三昭三穆,皆亡矣。”

“是以朕才言: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道其一。这一线生机,稍有差错,便不可把握。”

“而这一线生机,就是日后的多血症爆发危机之中。危机之中,若做的好,便可趁着危机,低价抄底,以朝廷国库、中央之银行,买其资产,变为官产。”

“在此之前,不打仗、不开边、多攒钱、多备粮米。”

“待危机过去,繁荣再现时候,朝廷手里有了产业,又赶上一轮新的经济热潮,便再以工业债券的方式,赎买转型。”

“如此,一箭六雕。”

“其一,新兴之大商大贾,元气大伤。朝廷手里,可掌控的资产倍增。”

“其二,危机之中,以扶桑田赈济失业雇工,得其支持,瓦解其志。”

“其三,借危机急需市场之情势,郑伯克段于鄢,放开豫皖,旧经济崩溃,商业盘剥,叫自兴国公时留下的‘激进’退潮。”

“其四,瓦解实学派皆为一二省人抱团之可能,而以实学学堂选拔人才,勿使得非用他们不可。”

“其五,变革之旗,紧握在朝廷手中。”

“其六……便是……嘿……便是这天下仍旧姓李。”

“这就是那一线生机,若能做成,则或可保皇冠不落。”

“朕亦知极难,稍有差错便万劫不复。但这本身就是逆天改命之事,亏得知了许多道理,不然一旦多血症爆发,前所未见,不知所措,所有矛盾全都引爆,无力回天矣。”

第338章 九三年(三十五)

所谓的多血症危机,或者叫生产过剩危机,之前谁也没见过。

正常来说,人类认识世界的步骤,是得先发现问题,然后总结规律。但大顺这边毕竟不同,在未发生之前,实际上已经有人见过。

并且本身大顺这边经济学的三歪经体系中,涉及到地主问题,一开始就蒙上了“有效需求者”的概念,恰恰是大顺的食利阶层在为自己的存在找合理性的过程中,引发了“东西卖不出去、没有有效需求者”咋办的问题。

如今大顺内部一些早就开眼看世界的人,心里很清楚,大顺的经济现在极端过热。

在刘钰跑路前后的扶桑金银矿开发后,大量的贵金属流入了大顺,终于解决了困扰着从明中期开始就一直无法解决的货币不足的情况。大量的货币,又恰逢大顺这边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成果显现,以及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获胜,可谓是渡过了一段咆哮着发展的二十年。

世界就这么大,欧洲、印度、东亚、非洲的情况,自不必提,很多问题早已埋下。

而剩下的美洲,尤其是对于此时世界经济至关重要的南美——至今来说,南美在这个金银为世界货币的时代,依旧是一个可以造成世界震荡的存在——实际上也要出事了。

一战的结局,给垂垂老矣的西班牙注射了一支强心剂。颇有雄心的卡洛斯三世觉得自己又行了,抓住大顺参战后一战胜利作为战胜国的威望,开展了一系列加强中央集权的改革。

改革这玩意儿,尤其是加强中央集权的改革,若没那本事,最好不要瞎鸡儿改。改不好,容易把自己改没了。

于本土,和耶稣会开战、抄没地产、勒令还俗、限制教士人数等等。

于殖民地,则是开始清理殖民地的“土豪地方派”——西班牙的殖民地,分为宗主国过去的半岛人、和早些年过去后和印第安人混血的混血人或者好几代的出生在殖民地的白人。后者算是地方豪强,毕竟根深蒂固数百年了。

卡洛斯三世的政策,其实也就是外派本土的官员过去,搞换血,顺带清理下殖民地官员里和地方豪强派关系亲近的问题。

问题是,此时近四百万南美白人里,所谓的“半岛人”,也即在本土出生过去的,也就3万来人。

这满清搞统治,还知道开科举、用士人,方能维系。

卡洛斯三世的改革,则是压根不知道天高地厚,把原本地方派的官员、教士等,撸了一大批,全换上了本土派。

本身吧,中下层就对母国不满了。

这回,把土豪、乡绅等上层也给得罪了。

那这要是还不起义,真就见鬼了。

其实这种事很正常,大顺在扶桑才经营了几十年,当地的豪强派就已经出现了,对于大顺这边对扶桑土地的管制和土地交易限制、以及不准私自圈地搞土地投机的政策就已经相当不满了。

不过,西班牙是西班牙、大顺是大顺。

大顺是打赢一战的主力,而西班牙纯粹是个搭顺风车的。

大顺这边的人口和军力压住殖民地的豪强绰绰有余,西班牙指定是不行。关键是早些年西班牙穷的叮当响,大顺参战之前,西班牙觉得战争阴云密布,开始在南美招募军队、用南美的财政养兵,以提防英国的入侵,这也使得大量的混血人或者叫地方派有了枪杆子——某种程度上的团练。

当然,最关键的是两边的政策。

大顺对北美殖民地的态度,是继承了刘钰的政策体系的——泄压阀。早晚管不住,一切政策尽可能方便人往那边去。

是以,政策是“正统殖民术下,强行创造资本这种社会关系的存在”,即:土地国有——行政赋予地价——迁民——工资劳动——货币买地为自耕农——下一波移民。

这就使得,这种政策、以及北美的资本家,必须依靠母国体系维持的这种奇葩的殖民政策,才能使得他们的工业存在,而不至于崩解。

一些大商人琢磨着搞土地投机,对大顺的土地政策不满。但实体产业资本,则是依附母国的。

是以,稳得住。

而西班牙的殖民地政策,以及西班牙本土的生产能力,那就不用提了——就一句话,西班牙那殖民地商业政策,要是大顺的手工业水平,一点毛病都没有;但西班牙吊毛的手工业能力都没有、还把犹太人摩尔人新教徒清洗了一波,居然还玩重商主义殖民地政策想要把殖民地当本国市场,纯粹扯犊子。

伴随着一战获胜,直布罗陀和吕宋问题的谈判解决,以及智利硝石矿的开发和大顺的需求,还有就是西班牙王室和大顺的工业生产能力合作再度加紧了管控政策,拉丁美洲出事,已是不可避免的。

但是,现在还没出事。

而过去的二十年间,拉美也成为了大顺这边新开拓的市场。

再加上:李欗为了大豆问题向日本二次施压、印度方向的持续扩张和开拓、一战胜利阿姆斯特丹这个“租界买办”的繁荣兴盛……

而大顺内部为了保护自然经济,又采取内外分治的政策。

扶桑涌入的大量资本,既不能深入内地买地囤地,憋得够戗,又有一战后的这么大的市场,自是投资到了疯狂的程度。

棉纺织业、商业运河、先发地区和殖民地的商业铁路、冶铁挖煤、造船、运输、棉花靛草种植园、玻璃制造、造纸、瓷器、蒸汽压茶沫、先发城市的地产、建筑……

勃勃生机、万物竟发,那都是“谦虚”了。

已然是一片疯狂。

问题就在于,这种疯狂的生机,是建立在一战后的基本稳定和平的世界秩序下的,也是建立在大顺打着自由贸易旗号下的抢占世界市场的背景下的。

然而,欧洲眼瞅着要乱,一战结束后的法国是欧洲的核心,法国一乱,整个欧洲都要乱。而法国的乱,已经是必然的了,翻烧饼似的改革,今儿自然秩序、明儿科尔贝尔主义,左右横条来回翻的改革爱好者,更是把这种乱局推向了临界点。

印度问题,伴随着大顺要连“纺纱业”都要吃下去,以容纳更多的就业人口,以及走锭精纺机的使用,和大顺在印度搞大顺熟悉的土地制度小地产制改革下导致的高利贷土地兼并问题,也马上要炸。

波斯已经乱套了。

日本也是各方蠢蠢欲动。

拉美问题,更因为大顺在一战中对英国的战后处置,在思想上引爆了拉美独立的风潮——自由贸易。

这件事,咋说呢,算是一个比较“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原因。

西班牙的殖民政策,限制拉美的工商业发展。

而拉美的工商业被限制,所以又没有和大顺的自由贸易口号相抵触的实业阶层:比如在里昂,里昂的丝织工匠恨不得把刘钰的棺材板子烧了,挫骨扬灰;比如在兰开夏,棉纺织工人恨不得把大顺的商船全都烧了砸了。

但问题是,西班牙之前的殖民政策,使得拉美既没有里昂、也没有兰开夏——本来是有机会有的,明中期,墨西哥的丝织业用着亚洲丝,那是相当发达的,结果西班牙给弄死了。

这就导致,在阶级的问题上,拉美的上层是倾向于自由贸易的。

因为拉美那片的豪强,不是大地主,就是大庄园主,他们和大顺的工业又不矛盾,巴不得用更便宜的货。

而西班牙打赢了一战后,和大顺谈判的结果,是西班牙以大顺的货源为基础,继续搞王室半垄断贸易。

也即,没错,我西班牙本土是没啥工业生产能力,但我从大顺这拿货,这不就等于是商品是从商船里长出来的吗?只要商船是王室这边的,那利润不就是王室的?

而拉美的豪强、地方派,又不是干工业的,甚至连手工业都不是。他们自然对大顺处置英国时高喊的自由贸易,大有好感,并且传播了大量的书籍,完成了经济上的启蒙运动。

再加上,当年大顺、法国、西班牙、葡萄牙等,在里斯本大地震之后,合力弄死了耶稣会,这也使得很多激进思想开始在拉美蔓延。

历史上,亚当·斯密,喷英国的经济哲学,是“生产的哲学”,完全不站在消费者的角度上去考虑问题。

打赢了一战的大顺,对英国呼号的自由贸易,也正是从这个角度上去喷的:你看啊,你们积累了一二百年了,这么多的金银,该过点好日子了。你要搞自由贸易的话,对每个消费者都有利,原本只能穿亚麻布的,现在就能消费升级穿棉布了。

而西班牙的拉美殖民地,因为西班牙之前的殖民政策,又压根没有工业,当然,西班牙自己也没有。

这就使得,这种“不是生产的、而是消费的经济学”,在拉美大受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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