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1344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显学派的想法过于激进,而且不好控制。一旦成事,又容易抱成团,尾大不掉,所以李欗不可能接受显学一派的“激进改革,借助阶级属性和内地地主不同的知识分子、识字人口,搞均田改革”的想法——一旦搞成,上上下下,天下举目,全是实学这几界的“同乡”、“同学”、“同窗”,他这皇帝或还能压得住,他一死儿孙辈不直接被人玩死?

而甩手派,亦即意图将内地做殖民地,朝廷只保留商税关税,把内地的麻烦事交给内地半自治的,李欗更不可能接受。

故而,这才催生了他要搞科举改革、要兴办学堂,试图解决这件事,从根上把这种可能把好好的大一统王朝,混成个偏安一方的殖民地母国的可能给灭杀。

天下一统,其实一共九个字。

【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

甭管科举考试到底考什么内容,到底是哪一派的儒学、亦或者哪一派的百家学说,总归要天下都一样的学问,否则这天下早晚要出事。

这也就是李欗认为显学一派的想法有可取之处、但不可用的原因:显学一派,也是讲【尚同】、讲【六合同风】的,这最起码是个“有天下气度的学说”——显学一派是站在天下的角度考虑问题的,而且是坚决反对搞成这种殷商以经济和军队做天下共主的模式的——只是站在皇权的角度,认为显学的手段过于激进,虽然天下保住了,但皇权可能没了。

简单来说,李欗所谓的“除旧布新、天下一统”,是既要天下、又要皇权。

因为现在毕竟盛世,这不是说李欗这皇帝就觉悟高,而是大盛世之下没听说要主动在天下和皇权中二选一的,总归还是琢磨着要两个都要。真要是混成了某种衰亡在即的局面,李欗也未必不会只要皇权、只想当皇帝而不管天下,甚至干出一些借兵、当儿皇帝、给人当守土官长的事。

至少,他觉得,使使劲儿,抓住那一线生机,还能“我全都要”。

当然,也实在是到了不“除旧布新”不行的时候了。

再不继续变法,李欗担心他死之后,真混成了依靠先发省份搞对内殖民、让内地自治不管内地贫困灾祸只要当商品倾销地即可的模样。

这也不是他心怀天下苍生,而是知道这么搞,非要把显学一派中有“天下”、“苍生”这等大情怀的人,逼成反贼,最后真容易把他家祖坟都给刨了,自己甚至要混个遗臭万年的名声。

他现在要当“进步的皇帝”,要谈天下、谈苍生,为的就是为了让那些心怀天下的时代英豪,还能跟着他走、至少还存着改良的幻想。真把这群人给逼得彻底失望,那真是要出大事的,尤其是经历了刘钰改革几乎全程他,似乎竟以一人之力而至这几十年间天下大变的现实,让他心有余悸——万一出几个这样的人物,彻底失望,放弃改良变法而去当反贼,那得什么样?

伴随实学兴起,对未来的憧憬不再是空泛的三代之治的模样,而有了更具体的期待。

那么,这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又不可能全都是为求功名利禄之辈、为当官可以随意把卵割掉之人,一旦这些掌握了先进知识而又有天下之大志的人,发现朝廷和他们的理想越来越远,这群人彻底失望之后,万一真的去内地的贫困地区发动起义,那事可就大了。

这群人,李欗很清楚,和过去大不相同。因为他们有纲领、又明确的对未来的构想、并且更可怕的是在这些纲领中均田只是个手段而不是当成最终目的。

这就和过去大为不同。

是以,显学一派的激进改革,未必要用,但至少要做出改变,示意不是不进步也不是不想着未来,而是方法方式可以再商量。

但是,要真是玩成放弃内地治理只把内地做商品倾销地的模式,那很大一群本还可以“跟着兴国公去修黄河”的人,多半发现朝廷压根没有修黄河的意思,那他妈的还修个屁,先把这腐朽王朝埋了再修吧。

鉴于此,李欗怕皇子还是不能掌握精髓,遂又问道:

“朕问问你,若行科举改革,兴办学堂。你说这兴办学堂、发给教师先生的钱,是地方如过去火耗事自行加助学捐?还是应由朝廷国库出资?”

“朕再问问你,若为兴实学,是直接废弃科举选拔,只用先发各处之实学人才?还是废科举之旧学,而保留科举考试选拔、朝廷编制人才、同乡回避为官压制绅权之旧法?”

皇子很自然地先避开了第一个关于钱从何来的问题,先从第二个问题回答。

“儿臣以为,若为兴实学,自然还是只改科举之内容、而留科举之形式。分科为科举、八股为科举、三舍亦为科举。无非‘勤勉好学,学而优则仕’而已。”

“使科举与学校一贯,则实学将不劝自兴;而若科举与实学分途,则学校必有名无实。”

“何者?利禄之途,人之所趋;繁重之业,人所畏阻。”

“若学实学可通利禄,则实学必兴。即便昔日兴国公办实学,亦是因为海军、殖民、商贸、工场等等,无中生有,造出许多过去没有的利禄之途,于是实学方才兴起。”

“若是只为兴实学,考试选拔之法,万不可废。”

“至于朝廷网罗人才、同乡回避、官压绅权等等旧法……儿臣以为,正合父皇所问‘钱从何出’的本意。”

“如办学堂,若是地方征收助学捐,则一来必如前朝三饷之旧事;而来绅权必日膨胀。若无地方支持,便办不出学堂;而学堂之教师等等,又皆赖地方乡绅存活,日后怕不是要如复古儒生所谓‘学校议地方政’之臆想,竟真再封建。”

李欗点头赞许,笑道:“吾儿终不是那等迂腐空谈之辈。”

“朕所谓,除旧布新、天下一统,这就是帝王之精义。”

“除旧布新,乃防革命。”

“天下一统,乃防封建。”

“二者缺一,则帝为不帝、皇不为皇。”

“显学一派,激进过甚,无君无父。”

“乡绅旧古,畅谈三代,实欲封建。”

“然而。”

“显学一派,囿于兴国公之旧刻痕,欲办成事,必要强大的国家机器,是以他们不到万不得已、全然绝望时候,多半还是会如兴国公一样最后跑去修黄河河道。”

“是以,他们是可以利用的。但面上总要做出一副‘进步的天子’的模样。”

“如兴办学堂。”

“于大义,此进步也。”

“于小利,多招教师,国库给饷,若过去养几十万废物生员无二,他们也多支持。”

“这件事,便可从‘守旧、进步’之争,变为‘进步先迈左腿还是先迈右腿’之争。”

“是先兴实学?”

“还是先均田迁民垦殖东进?”

“虽然,实质上,两者并不矛盾。均田征税垦殖东进,一样可以兴办学堂。”

“但,这便叫无中生有。把两件明明不矛盾的事,强行对立起来,如此便可分化显学各派。”

“韩非言: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故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孔、墨不可复生,将谁使定世之学乎?”

“此谓之,分显学也。”

“显学者,变革之学也。”

“凡变革之学,无限可分。”

“为人君者,万不可一听‘变革、进步’等字眼,便觉可怕。而是应该因势利导,分显学若儒墨八分三离,而扶一支为正学。”

“昔日儒分为八,而最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尊的又是哪一支?哪一支才是正学呢?那一支正儒,若孔丘复生,认吗?”

“始皇帝焚书坑儒,最后还不是儒家独霸?但独尊之儒,和先秦之儒,难道一样吗?”

“大禹治水,言堵不如疏。但可不是说,堵不如大水漫灌。而是说,要顺势而为,叫河水走大禹想让它走的河道,这才叫堵不如疏。”

“既不是如其父鲧,死保原来的河道,最终身死。”

“亦不是任凭大水漫灌,冲个三五十年,自然也就有新河道了。”

“如今天下事,非要做到这一点,方能从寻得那一线生机。”

“难矣、难矣。勉之、勉之。”

“若如大禹治水,其道为何?其道,似乎很简单,不过水往低处流而已。以道衍术,方能成事。不知此道,万事休矣。”

“是以,朕还是叫你多读读书,尤其是一些伪托兴国公之名而大谈阶级、生产、资本之类的书。”

实际上,皇子这样的书还真没少读。

既是读过,皇子便道:“父皇教诲,儿臣牢记。只是,若读这些书,显学一派的那些政策,似就大有道理。”

“昔日,徐光启谈《几何原本》,言:有四不必:不必疑、不必揣、不必试、不必改。有四不可得:欲脱之不可得、欲驳之不可得、欲减之不可得、欲前后更置之不可得。有三至三能:似至晦,实至明,故能以其明明他物之至晦;似至繁,实至简,故能以其简简他物之至繁;似至难,实至易,故能以其易易他物之至难。易生于简,简生于明,综其妙在明而已。”

“而类《几何》之逻辑,则必要两个条件。”

“其一,假设必须以基本公理为前提;其二,以此前提推理运算,严丝合缝、逻辑分明。”

“以此而论,显学一派的均田、迁民、垦殖、工业等政策,便不是因为圣人说过,而是通过推理运算得出的严丝合缝的结论。”

“以此而论,此势不可免。实学既兴,显学之策也必大兴……”

李欗闻言仍旧一笑,道:“此言得之。但朕问你,本朝制度,不比日本朝鲜,土地买卖皆由地契、王朝更替亦不过改正朔易服色。便是之前均田,那么只是均了田,可改了土地所有制?均田可以,但改土地所有制不行,其中区别,你可清楚?”

这其中的区别,皇子当然分得清。因为之前儒家复古派争论的问题,以及王莽改制等一系列历史上的操作,不是均田这么简单,而是要动所有制的问题。这个问题在大顺是非常容易分出区别的。

见皇子点头,李欗又道:“那么,继续推演下去,你就会发现问题之所在。”

“按他们的推论,以及所谓新生产、旧生产之别,按他们所言,新生产体系,必要不断侵蚀旧生产体系,方能不断维系;而若全然是新的生产体系,是不能维系的,是要崩解的,因为最后算了算去,推演出去的结果,就是生产的东西肯定卖不出去,所以要么对外扩张、要么创造一批在新体系之外的生产者。”

“然而伴随着均田之后的兼并、伴随着南洋印度等地旧体系的瓦解,旧体系逐渐消亡,岂不是说,最后这也是条死路?”

“但显学一派,只推到大工业这一步,戛然而止。你道缘何?”

“因为到此戛然而止,方还能维系一个显学之合。继续往下推,必要八分三离。”

“可即便如此,即便说只推到大工业这一步,其内部仍旧争论不休。”

“均田?不均?日后即便迁徙垦殖,兼并可乎?”

“钞关、内税,是放是开?”

“是靠自然秩序?还是靠盐铁之术?”

“铁路运河等,官营、私有?”

“是继续兴国公那种以资本逐利为动力的东进扶桑?还是官营资本以盈利而已利投资垦殖迁民的东进扶桑?”

“单单只推到大工业这一步,内部分歧已颇多。”

“你谈显学一派的想法,实则认可的是其‘术’。”

“何谓术?”

“显学中的激进派,无非是说,如今新学中的多数人,既有文化、又有学识,而且关键是他们和内地的地主乡绅并无瓜葛。若如前朝之改革不可成,而太祖起义兵方能行均田事一样。”

“所以他们觉得,现在时机正好。可以靠这数十万和地主乡绅并无瓜葛的新读书人、靠着朝廷手里的军队和国家机器、靠着朝廷哪怕现在不收亩税也能养得起兵的形势,激进行事,一举解决均田、征税、东进、垦殖、创造出一个以交换货币为目的的农业环境而发展工业而已。”

“何谓道?”

“均田、东进、垦殖、创造出一个以交换货币为目的的农业环境而发展工业,这是道。”

“这个,难道你不认可吗?认可的话,那便在最终目的上,并无分歧,分歧的只是怎么走。”

“譬如说,修黄河,都认可改道向北。而分歧在于,是夺大清河,还是夺小清河,亦或者继续向北走京畿古旧河道的分歧。”

皇子沉吟片刻,低声道:“儿臣以为,显学一派的想法,还是有道理的。若是将来科举改革之后,实学人才,亦多为地主乡绅,家里靠的也是地租过活,这要均田改革,实难矣。”

皇帝甚至皇子,大谈什么均田、限田之类的话,其实很正常。

这是传统的大一统王朝的政治正确,事可以不办,但话不能不说。

但凡正常点的传统王朝,在这种话上,不但可以随便说而不会被枪毙,甚至是可以直接上奏皇帝。

皇帝最多不办,或者嘀咕几句什么小丈夫之论、什么富民何辜之类的话,可绝对不会因为这些话就把人抓起来枪决——包括说满清那吊样的,在限田问题上也只能说“此虽正言,然……”,大顺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连满清都不如。

而至于一些真在均田问题上连满清都不如的政权,实实在在连基本的大一统王朝都算不上,那属于是政权之屑。王安石,都很可能因为那首《兼并》诗,被挂个“通匪”的罪名给枪毙了。

皇子的意思倒是很明确。

要变法改革,得需要人才、官吏,这就需要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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