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荷兰的资本,涌向了大顺而不是法国。
北美的市场,充斥着大顺的棉布和茶叶。
法国廉价蜜糖酿造的新英格兰葡萄酒、爱尔兰移民酿造的威士忌,顶的法国的葡萄酒根本无法在北美获得市场。
大顺的工艺品、漆器、木器、扇子等轻工产品,在莱茵河河道的帮助下,将法国的仿制品压的根本没有生存空间。
三角贸易,大顺成为了三角贸易的工业品提供者。
的确,大顺不参与奴隶贸易,也挤不进去,但是,奴隶贩子们却会优先选择大顺的工业品,因为更便宜、利润更高。
最直观的表现,就是法国人这些年,一直热衷于投机,金融,因为法国人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太好的投资方向。
被科尔贝尔主义影响深远的法国尚且如此,其余国家又将如何?
在这种情况下,很多欧洲的“所谓新启蒙”派,嘀嘀咕咕地开始念叨蒙古西征的故事。仿佛那些呼麦的声响,附着在了棉布、瓷器、茶叶的上面。
要使口号发挥作用,语言要精辟有力,明确易懂,要标签化,更要历史影射。
人们很难想象自己不曾经历过的事。
人们的大脑,总会把见到的新事物,在头脑中寻找一个旧事物套上,以便于理解。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这些东西,在法国,传播最广的地方,不只是巴黎,还有里昂,法国的丝绸业中心。
这是法国被大顺冲击最严重的地方。
被冲击的手工业者,焚烧棉布、焚烧茶叶、阻碍铁路的修建、反对公制单位。
而更多的,则看到了机会,对此推波助澜。将更容易懂得、更精辟有力、更标签化的口号和宣传,在这些手工业者中大肆传播。
画着密密麻麻的中国人从东方,四处迁徙、占满地球每一寸土地的漫画,在欧洲到处传播。
天主教,则因为大顺的禁教,更是发挥了他们在民间的巨大影响力,号召基督世界团结,发动对无神论者的圣战——他们甚至痛斥伏尔泰等人,是魔鬼在法国的代理人,旨在摧毁法兰西的信仰、蒙蔽天主的圣光。
耳濡目染之下,年轻的拿破仑即便因为儿时的经历,对东方有一定的好感。但更多的,还是不安、疑惑、迷惘和恐惧。
有时候,他甚至在想:欧洲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分裂。分裂带来了混乱,也带来了各国的不理智的竞争。大顺因为国土广阔,所以他们可以在内部发挥相对优势和绝对优势的经济。并且庞大的人口、强大的国力,使得他对分裂的欧洲占据着绝对的优势。
或许,欧洲现在更需要的,是一位他们历史中的始皇帝。唯有如此,才能集结欧洲的力量,在美洲、非洲、大西洋,顶住中国的侵袭。
或许,要反对旧制度的不公,也要反对中国主导的所谓的自然秩序的国家体系,还要反对他们在欧洲的代理人:那些进口商人、买办。
这,并不是他一个人的想法。
而是,很多法国人,很多欧洲人,都已经产生了这种模模糊糊的想法。
激进的法国重农主义,已然慢慢让位被折中的意大利重农主义:内部要自由贸易、外贸要适当管控、基调是自然秩序、国家干涉也不可或缺。
正如大顺嘲笑法国重农学派的激进政策,说他们不懂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同样的道理,大顺打着自由贸易旗号的重商主义,以及对欧洲的持续性吸金和工业品倾销,也催生出了欧洲的民族的觉醒——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作为欧洲资产阶级的重要力量,城市市民、手工业者,他们已经被大顺的商品,逼到了反对大顺的位置上。
而帝国,却把希望,寄托在坐在巴黎沙龙里喝咖啡的那群人身上。
第312章 九三年(九)
法国要乱,且大乱。“礼崩乐坏”,法国旧制度就是法国旧时代的礼乐,旧时代已经不可挽救,一定会出大事的。
这,就是抬着刘钰棺椁作为一种外交手段的大顺使节团,在从北美抵达欧洲逗留了一段时间后,得出了结论。
法国不是整个西欧,正如,大顺不是整个东亚。
法国若乱,整个西欧必将乱成一锅粥;正如,大顺若乱,整个东亚必将乱成一锅粥。
这对大顺每年对大西洋贸易区的上亿两贸易额来说,绝对是个至暗的结论。
……
几个月后。
印度。
苏拉特。
不久前,大顺炮舰开炮镇压古吉拉特纺纱人大起义的烟尘,还没有彻底消散。
正所谓,一座城市的命运,既要……又要……
这座在塔皮河河口的城市,在历史进程上,走了一条和原本历史截然不同的道路。
简而言之,他旁边的孟买,因为种种历史因素和欧洲殖民因素,大顺并没有选择将孟买作为大顺在印度西北的统治中心。毕竟,大顺面对着数万在葡萄牙统治下、以及在葡萄牙把孟买作为嫁妆送出去英国仁统治下的城市,着实不好管理。
既不好管理,那大顺就选择了塔皮河另一侧的港口,苏拉特,来取代孟买的位置。
至于孟买在大顺打赢了一战之后,发生了什么,那就不太好说了。
事实上,苏拉特对于大顺并不陌生。
早在一战之前,苏拉特这里的印度人,就经历过大顺睡醒的“历史进程”了。
大顺下南洋,用军舰夺取了商业霸权,使得南洋的棉布市场不再用荷兰人倒腾的苏拉特棉布,而是用松苏棉布。
苏拉特就已经经历过一次“历史进程”了。
一战之后,大顺击败了英国的3000军队,在印度获得了绝对优势的地位。
鉴于孟买的特殊性,大顺选择了“扬州方案”,即让孟买遭受大顺废漕运走海运一样的扬州命运,将印度西北的贸易中心和统治中心定位在了苏拉特。
正所谓,其兴因此、其衰亦因此。
在繁荣发展了二三十年后,又因为一件“小”事,苏拉特的命运再度被历史进程所影响。
这一次的历史进程,叫“走锭精纺机”。
不久前发生的起义,正因此物。或者说,这是一个几十年前从大顺决议在印度弄棉花开始,就注定的历史进程。
事实上,载着刘钰灵柩的舰队,要不是因为一场忽如其来的风暴,是决计不肯在苏拉特逗留的。
毕竟,刘钰的名声,在苏拉特和在巴黎,完全不一样。
在巴黎,固然有人骂、但也有人会来灵柩旁献上鲜花和哭泣。
而在苏拉特,只怕是……不抓两团屎扔棺材上,那都算是当地人比较有“素质”了。
刘钰倒是没亲手拉苏拉特杀过人。
但他当初下南洋重整南洋棉布供应体系、打一战、定政策、以及铺开纺纱业又忽然摧毁,这一系列举动,在古吉拉特因此而死的人,不下二三十万。
除此之外,还有个特殊的“历史遗留因素”,也即英国殖民和大顺殖民的区别。
这里的区别,不是什么道德、制度、文化、法律什么的区别。
而是最基本的东西: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一战之前。
英国是个棉布进口国。
而大顺打赢一战,甚至说在打赢一战之前,大顺就是个棉布出口国。
这,才是这里的人、尤其是一些被英国殖民统治过的人,对刘钰如此恨的根本原因。
是的,某种程度上,大顺打赢了一战,直接导致了古吉拉特以对外出口为主的棉纺织业,彻底崩溃。
织布行业完蛋,只剩下了棉花种植业和纺纱业。
对这里的一些织布为生的手工业者而言,他们当然没经历过历史上真正统治印度后的惨状。
而大顺,或者说刘钰的政策,之前偏偏又是“倒逼英国东印度公司开拓印度,施加压力让东印度公司如芒在背认为随时可能失去中国的货源,从而迫使英法在印度冲突加剧,进而借刀杀人让英国驱赶法国,然后大顺再以法国盟友的身份参战”的路线。
这使得一战之前,英国在古吉拉特地区的进口量,大增。
或许可以这么说。
一些织布为生的古吉拉特的织布工匠看来:这大英国不见得好啊。可到了大顺,我却挨了饿。
无需讳言,这是事实。
后世有人,为了鼓吹西方的发达,给出过这样一个数据。
说,从1794年,到1814年,英国销往印度的纺织品,暴增了696倍!
只看这个数字,不求真相的人,一定会觉得:哇,西方真的好发达的,在1800年工业就全面碾压东方了!
这个数据,没错。
可以说,非常的正确。
但是,这个数据,就是标准的“说话说一半”。
历史上,1794年到1814年,英国销往印度的棉纺织品,是不是暴增了696倍?
是的,一点没错。
但是,很可能,这个数据,他没告诉你,1794年,英国销往印度的棉纺织品的价值是多少。
那么1794年,也即是传说中马嘎尔尼访华的那几年,英国销往印度的棉纺织品价值是多少呢?
156英镑。500两库平银。
是的,你没看错。
156的后面,既没有【千磅】,也没有【万磅】。
就是156英镑,500两库平银。
那么,暴增了696倍,是多少呢?
107306英镑,大约35万两库平银。
所以说,数据说谎了吗?
没有。
数据没作假,确确实实是暴增了大约696倍。
只不过,基数是156英镑。既不是156千英镑,也不是156万英镑,而是156英镑。
那么,1794年,印度对英国出口的棉纺织品是什么数量呢?
4500000件。